【夏沁罕】

世界上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阻止我對你的思念？

我拿起酒杯，和老闆的酒杯輕碰了一下。「丁爾坦」像溢出田壟的河水，緩緩從唇間滲入舌面上，進而一點一點地流進胃裡。

「……你還年輕……在你面前，我不是想倚老賣老。當然，你有著其他的生活遭遇或環境因素，是我還沒看到的……。就拿我自己來說，我今年已59歲，活到現在，我什麼都不相信，就只相信時間，沒有一樣東西，在時間的流逝之下，是永遠不會變的。就算是時間本身，它的前一秒和後一秒，都不可能重疊在一起，不是嗎？

……再說到愛情好了，你認為它會不會變？……以整個大塊的面向來看，是有可能不會變。我到現在，的確還是深愛著死去的老婆，你相信嗎？雖然她去世以後，我結交過不少女人……但是我老實告訴你，如果仔細審視每個愛情的階段，實際上，是沒有一個愛情是從頭至尾，熱度如一、濃情如一，包容如一的。

我非常愛我的老婆沒錯，她去世後，我一直不能接受她死去的事實，就跟現在的你一樣，失魂落魄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算算看，搞不好比你更為長久。你知道嗎……時間的流逝，也帶來一些唯有時間的流逝才能悟通的道理，這個道理，在短時間之內，是體悟不出來的。

我發覺自己和老婆長達32年的婚姻生涯，可以說，只有前兩、三年才是真正幸福的。從小孩出生到長大求學後這段幾十年的漫長歲月裡，我們總是經常吵架，吵的都是一些生活上的瑣碎小事。但偏偏就是這些小事，卻也有辦法可以吵到，老婆好幾次哭鬧著說要離婚。等到她罹患癌症，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年裡，我才漸漸體會出，她對我的關懷，對這個家的貢獻，有多麼偉大。

於是，我開始自責為什麼不好好珍惜以前和她相處的日子……等到她真的離開了我，我內心的悲痛遠遠超過我所能承受的。你可知，我整整哭了一年半，你相信嗎？……在那一年半裡，我只要一想起她，不是眼眶馬上盈著淚水哽咽著，就是放聲痛哭，一邊哭一邊回憶起與她剛認識時，我們倆是多麼的相愛。當時，在她父母的強烈反對之下，我們還曾經相約過，要投海殉情呢！我這樣說，你就知道，我們的愛情有多深厚。

……接下來，我有近兩年的時間，變得不太愛說話，將自己封閉起來，幾乎足不出戶。孩子們看了，還以為我得了精神官能症，時常帶我去看心理醫生。那時候，我大概是44還是45歲吧，在人生的道路上，我才剛走完一半。一想到這……我沉思了好久，覺得自己的後半人生，不該再這麼落魄的生活下去。其實，有一部分的我，跟你是有些相像，喜歡到處走走看看，只是沒像你一樣，可以到世界各地去。

總之……我的個性也是屬於好動、外向、熱情這一類的。所以，我將自己悶了兩年多之後，我決定重新展開新的生涯，我因而變得比以前更為開朗積極。當然，其中有一半，是刻意強顏歡笑的……我告訴自己，我若不這樣，我便無法活下去。畢竟，我還有一大半的人生還沒走完，我必須振作起來，鼓起勇氣，好好面對未來，樂觀、開心地過日子才行。因此，我便回到我的出生地──『幽探漁港』，開了這間咖啡館。

然而沒想到，我在這裡過得是既充實又愜意，而且一待就是15年。這期間，我交往過三個女人，但都沒能和她們任何一位結婚，不結婚的原因，就是對於老婆的懷念還深埋在我心底的緣故。……我的老婆，她永遠都會是我的最愛，誰也無法取代，這已變成我的信念本質之一。

不過……在心裡，我雖是這般堅決的告訴自己，可是，每當我和別的女人混在一起時，我都會懷疑地問自己……如果我真的還愛著老婆的話，怎會再和別的女人交往？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我還會這麼愛她嗎？會不會又回到從前一樣，為了一點小事就吵得天翻地覆？……難道說，正是因為她去世了，才在我心中形成一種永恆的思念？

說真的，現在與我同居的這個女人，我非常愛她，愛她的程度並不輸當年我年輕時所深愛的老婆那樣。每天深夜，我拉下咖啡館的鐵門，結束一天的營業之後，我便馬上趕回家去，抱抱她，親親她。而這女人也像之前的女人一樣，向我提過結婚這件事。每當她提起這件事，我似乎才真正了解，原來我還忘不了我已去世多年的老婆。

……你聽我這麼說……不會覺得我很矛盾嗎？……這多諷刺啊！抱著別的女人時，才想起自己還愛著死去的老婆，聽來不覺噁心嗎？……但是，事情的的確確就是如此，經過了這麼多年，我不得不承認，我對我老婆那看似永恆的愛，在實際生活這一層面上，早已被時間給沖淡了……」

喝了一口「丁爾坦」，老闆停止談話，將臉轉過去，看向咖啡館內的客人們，無心地瀏覽了一會。然後，低下頭，雙手握著酒杯，凝然注視著餐桌上的某一點，沉默不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