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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inz 的日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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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無情
作者: Prinz	日期: 2011.06.24　　天氣: 　心情:

又是個下雨的日子。她依然站在橋頭等他。手裡拿的依舊是那把花雨傘。

一個身材微胖的年輕男子騎腳踏車經過。

「妳還沒回家呀！雨大了，別等了，走吧！」腳踏車停在她面前。她努力回想眼前這位究竟是哪位？似乎是熟人，卻又想不起到底是誰，是怎麼認識的，她和他之間有甚麼關係。

「你………我……………」

她不知道自己該說甚麼，或許根本不該和這人說話。

雨勢變大了。騎腳踏車的男人以為她說了些甚麼，以為她的話被雨聲掩蓋，於是大聲問：「妳說甚麼！大聲點！」

她嚇了一跳，有被人責備的感覺，低下了頭。

年輕男人見她沒反應，蹬著腳踏車迅速離開。

雨勢更大，花雨傘的細瘦骨架被壓得彎曲，顯得可憐。馬路對面有一隻瘦骨嶙峋的野狗，之前一直望著她，此時也躲在汽車底下。

雨實在太大了。她心想，如果雨一直這樣大，一直下個不停，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將這座城市淹沒呢？她希望能在淹沒之前，見到那個等待的人。

她已經等了很久，已經忘記自己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在這橋頭等待。久到她已經忘了為甚麼要在這橋頭等待。是和他的約定嗎？

她記得兩人曾有過許多約定，可惜約定的內容已經想不起來了。時間會帶走許多東西。就像這場大雨，無論喜歡的討厭的，滿心期盼的，傷心欲絕的，都被大雨沖刷帶走了。

雨停之後，大概甚麼都不會留下吧。

還記得那年冬季大雪。茫茫白雪也曾讓許多回憶消失，流過的淚，許下的諾言，都被漫天飛雪掩蓋，杳無蹤跡。

曾經被雪覆蓋的事物，來年春暖雪融，還會露出許多殘跡，彷彿謊言被揭穿後露出真實似的。就好像那年遺落在燈塔旁的髮夾，等來春時節再去，居然還留在岩石上！多麼奇妙，好像時光膠囊留住降雪前的一切美好。那時的他和她，如果也被封在雪堆下，說不定也能等到屬於他們的春天啊！

然而，雨，很不一樣。隨著夏天的雨水沖刷流去的事物，就一去不返了，絕不會到了冬天再次顯露。所以她懷念那年的雪，卻從未懷念過任何一場雨。

如果雪像時光膠囊，雨就像淚。

她忽然想起來了。在想不起的許多事當中，這是她偶爾想起的。她想起那個騎腳踏車的微胖男子是誰。

他只是個賣油麵的。他的攤子就擺在她家樓下，點頭之交，一次也沒吃過他的油麵。

就像賣油麵的男人，許多平常日子裡的事物她都記不住。油麵攤子在她記憶中唯一留下的痕跡只是一段台語老歌的旋律。

雨還沒停，也沒有減弱，她的身子像手中的花雨傘漸漸撐不住了。她很希望花雨傘能繼續支撐下去，因為這是她唯一的雨傘。

其實這是一把陽傘，是他送給她的，禮物。

甚麼時候送的呢？大約是那場雪降下之前最後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如果不是這把花雨傘，她抵抗不了那年的炎炎日頭和這場無情的大雨。如果不是花雨傘，她也不會記住約定────約好了，在橋頭見面，不見不散。

真的有過這樣的約定嗎？其實她不知道，也許只是為了在橋頭等待才這麼告訴自己的。她必須給自己一個理由，不然為甚麼還站在這裡？為何不像別人那樣追尋屬於自己的幸福？

街上已經沒人了。馬路對面的汽車底下，狗也不見了。事實上，她不知道車底下還有沒有狗，因為水已經漫到車輪上方，也許再過不久連車子也不見了。

她走到橋上去，那是附近最高的位置。

橋下的滾滾洪流和著雨聲發出恐怖的怒吼，她心裡好害怕，卻無處可去。她覺得如果不牢牢抓住花雨傘，一定會隨著橋下的洪滔飄向不可知的國度。她覺得不是她抓住傘柄，而是傘柄勾住了她。

他說過，他不喜歡這把傘的花紋，讓他頭暈；可是她喜歡，所以他買下這把傘送給她。到現在她還是不明白，這傘的花紋怎麼會讓人頭暈呢？她抬頭望著傘，覺得自己看著再久也不至於頭暈。

花紋真美！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即使在這樣的大雨中，還是這麼美。

可惜她賞不了多久。一陣狂風忽然從想不到的方向刮來，將整張傘面扯走了，手裡只剩下可憐兮兮的骨架。

美麗的花傘面在風雨中掙扎不已，暴怒而張狂，彷彿使盡全力要對抗風雨回到橋上。

那是不可能的，無論多麼美麗的花雨傘都不可能；風雨無情，風雨從來只把一切帶走不曾歸還任何事物。看著傘面放棄似的墜落河中，放棄似的一下子就淹沒消失在滾滾泥流中，放棄似的就像他的離開。她心裡好難過，好難過，好像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那是她唯一的花雨傘啊！

她依然緊緊抓住傘柄。傘骨也折了。

弱小的傘柄敵不過風雨無情，看似強大的橋墩也不耐洪水攻擊。在這場大雨中一切都失去了依靠，無論誰都顯得那麼孤單，那麼無助。就好像橋的另一頭有棵大樹，平時趾高氣昂地迎向陽光，肆無忌憚地舒枝展葉。誰是它的依靠？是土地，是土壤下億萬年不變的堅固岩盤；它牢牢地抓緊土地，以為只有地球毀滅才能動搖它。

可如今？大樹依然緊抓著土地不放，就像她緊抓著折枝的傘柄，兩個看起來卻是一樣危險。她沒有比賽的心思，也沒想過倚仗著這支可憐傘柄，立於岌岌可危的橋上，能活得比大樹更久。

然而風雨無情，怎會去區別誰強誰弱呢？好比命運從來不依循任何規則，只是恰好遇上罷了────努力攀附土地的大樹，恰巧遇上洪水夾帶的巨石與房舍罷了。她看著隨波而去的大樹並沒有比她的花雨傘來得更強壯，那億萬年堅定的岩盤也不似想像中那麼值得依賴，她明白只憑著回憶與殘破的傘並不能自外於風雨的無情擺佈。

橋，一陣又一陣地用力搖晃，河水已經漫到橋面上了。

放眼四周除了幾棟較高的建築物，一切熟悉的景象全都成了汪洋。朝「街」的方向望去，黃泥波滔捲成了大漩渦，隱約有人影露出又消失。天色漸暗，遠處究竟還有甚麼存立在洪滔當中，也不得而知了。

昏暗中的她，還在等待，等待著那個人。那人大概不會來了。

她的洋裝泡在水裡，任由河水拉扯裙襬，覺得好可惜。這是她最美麗的一件洋裝，只有來這兒等他的日子才穿上。此刻也無所謂了，因為他不會來了。

他不會來了。

………不會來了。

還等甚麼呢？

她不想一直等下去，不想等到橋斷。

她猜想橋斷時她會和橋的水泥碎塊一齊被捲入波滔中，她的身子也會被絞成碎塊吧。她不願意這樣悽慘，決定先走一步。

這決定其實是個小小決定，因為河水已經幾乎淹沒了她，她毫不費力就越過了橋的護欄，順隨洶湧的洪滔流逝。她瘦弱的身軀成為這片汪洋中一個不起眼的註記。

風雨依然無情。

洪流不因為捲走了甚麼而萌生倦意。

她的等候終於結束了。

漂流許久，逐漸恢復了意識。雖然全身還是溼透的，雨還是不停下著，可她知道自己沒有泡在水裡。

她在一艘小艇上醒來。小艇上除了她，還有一個男人。

是他。

總是在橋頭等候的他，總是穿上最美麗的洋裝和他送的花陽傘，等候的他。等了多少個日子，多少個陽光燦爛和風雨交加的日子，多少心碎的日子………

他總算來了，還救了她呢！

她心裡真是開心，就像那年春暖雪融之後拾回髮夾時的開心。

「雨太大了，我從街上趕去卻沒法靠近那座橋，所以駕了船在碼頭附近等著。本來想逆流而上去救妳，可水實在太急啦！我知道，妳一定不會離開的，最後一定會被沖到河裡。所以呢，我就在下游等著，運氣好的話能救妳一命。果然，妳運氣還不錯。哈哈哈！」

微胖的年輕男人嘴裡哼著熟悉的台語老歌，努力划槳。波滔依然洶湧，雨依然下個不停。但朝陽漸漸露白，小艇朝著旭日方向前進，她的心不再恐懼。

她知道，雨總會停的，洪水總要退去。只要他不再離開。

「我終於等到你了。」

「妳等我？我們有約好嗎？對了，我帶了油麵，妳要不要吃一點？妳好像還沒吃過我的油麵，不錯吃喔！」男人笑著說。

她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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