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的『克羅采奏鳴曲』 文◎楊照
貝多芬第九號小提琴奏鳴曲,慣稱為「克羅采奏鳴曲」,其稱號有特殊曲折來歷。
這首曲子應該叫「布里治陶爾奏鳴曲」才對,一八○二年,貝多芬遇見了當時風靡維也納的小提琴家喬治‧布里治陶爾(George Bridgetower),兩人一見如故,貝多芬興緻勃勃地開筆為這位新朋友譜寫一首中提琴與鋼琴合奏的奏鳴曲。
布里治陶爾屬英國籍,身上血統複雜,他的個性,在貝多芬戲謔地用義大利文在完成的新作曲上的題辭,可以清楚看出。貝多芬將這首奏鳴曲獻給「一個真正的狂人布里治陶爾」。
一八○三年,貝多芬彈鋼琴,布里治陶爾拉小提琴,兩人合作首演發表了這首奏鳴曲。布里治陶爾是個「真正的狂人」,而貝多芬自己身上的瘋狂因子顯然也不遑多讓。這首曲子以神祕沈鬱的慢板開頭,沒多久之後突然轉入急板,展開狂風暴雨般的激烈風格,可以想見,兩位以瘋狂見稱的音樂家,必然可以很過癮地一起享受這樣的音樂吧!
不幸的是,兩位個性激烈的朋友,熱情相交也很快就分裂分交。導火線是維也納的一位女子。跟布里治陶爾翻臉後,衝動的貝多芬立刻寫信給出版商,改掉這首奏鳴曲的題獻辭,刪去本來跟他合作首演的布里治陶爾,換上法國小提琴家克羅采。
克羅采是位優秀、精彩的小提琴家,但他跟這首作品實在一點關係也沒有。他甚至跟貝多芬也沒什麼深交,自然不曾演奏過這首作品,可是陰錯陽差,竟然就讓克羅采的名字和這首作品緊密連接,流傳兩百年。
使得「克羅采奏鳴曲」聲名更響亮的,還有俄羅斯大文豪托爾斯泰的貢獻。托爾斯泰寫了一篇小說,題目就叫(克羅采奏鳴曲),小說裡一個男人在火車上聽見鄰座在討論婚姻問題,一位女人強烈反對舊式安排婚姻,主張婚姻應該、必須基於「真愛」。
受到如此討論刺激,男子忍不住講述起自己的親身經歷,以及他對所謂「真愛」的理解。「真愛」,針對特定一個人的愛,很強烈卻很難持久。他也曾熱切地愛戀他的新婚妻子,妻子也同樣強烈愛他。然而隨著時間流逝,愛也就淡了。
他的妻子愛上了別的男人。他隱約知道妻子的不忠,刻意出門旅行卻提早回家,果然撞破了妻子的姦情,當場殺了他曾經深愛的妻子。
他妻子外遇的對象是個小提琴演奏者,外遇的引爆點就是妻子和那個男人一起合作演奏貝多芬的「克羅采奏鳴曲」。
托爾斯泰在小說裡表示了對於浪漫愛情的高度懷疑,而且他顯然在貝多芬的音樂裡聽到鋼琴與小提琴間親密的互動、對話,乃至纏綿。
讀過托翁的小說,回頭聽「克羅采奏鳴曲」,鋼琴與小提琴音樂的迴蕩關係,無可避免帶上了一種浪漫情慾的色彩。也讓那時而低抑時而狂暴的音樂有了新的意義--一則男女情愛的寓言。
托翁大受歡迎的小說,同時也就讓這首奏鳴曲和「克羅采」這個名字更分不開了。
一九二三年,捷克作家楊納傑克也寫了一首標題為「克羅采奏鳴曲」的作品。這作品很怪。首先,楊納傑克寫的不是小提琴奏鳴曲,甚至不是任何樂器的奏鳴曲,而是一首弦樂四重奏,再者,這首四重奏分為四個樂章,然而不管是單一樂章或整首曲子,都沒有遵照奏鳴曲形式進行。四個樂章都標了同樣「con moto」的指示,也就是說楊納傑克要樂曲一直在動,連串連續變動激動、永遠安定不下來的音樂。
楊納傑克將曲子取名為「克羅采奏鳴曲」,用的不是貝多芬樂曲的典故,而是指向托爾斯泰的小說作品,那年楊納傑克六十九歲,但這卻是他畢生完成的第一首絃樂四重奏作品。刺激他寫出一首無盡悸動作品的動因,是他愛上了一位比他年輕三十八歲的有夫少婦。
楊納傑克的「克羅采奏鳴曲」嚮往、寄望重演托爾斯泰小說裡的情慾場景,男人和女人藉由音樂交換心靈感受,不顧婚姻的拘執而熱切相愛。那是他黃昏不倫愛情的大膽告白。
捷克樂評家馬克斯布洛德(Max Brod)聽了楊納傑克的「克羅采奏鳴曲」後,如此評論:「探測了感情的全幅樣貌,無盡的心靈騷動逐漸膨脹為慾望的叫喊,在第四樂章終於轉入悲劇性絕望中。」
這位布洛德先生,正是卡夫卡最要好的朋友。他一直鼓勵卡夫卡寫作,並給予卡夫卡各式各樣的支持協助。卡夫卡去世前,留了一紙遺囑給布洛德,要求布洛德將能找到的所有卡夫卡手稿,統統燒掉。
布洛德違背了好友的遺囑,他非但沒有燒掉卡夫卡的遺稿,還想盡辦法收羅其寫過的隻紙片字,卻予以悉心編輯,安排出版,他還寫了一部包含大量回憶資料的『卡夫卡傳』。
如果沒有背叛卡夫卡遺囑的布洛德,事實上我們今天不會有機會認識卡夫卡,更不可能閱讀他那深邃精彩的寓言與小說。布洛德是讓卡夫卡其人其作得以傳世的關鍵人物。
音樂與文學、文學與音樂,在那個以神奇、戲劇性的方式,彼此影響。更重要的,彼此加強、創造新鮮意義。音樂幫助我們深探文學,文學又回過頭來附襲更多聽覺以外的感受、意義在音樂上。音樂刺激創造新的文學作品,文學作品涵養的感官敏銳程度,又隨而探索開發出更多音樂表達的可能性。兩者彼此開發、又彼此互為腳註,如是循環,舖陳出一大塊繁華美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