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情書
作者 /鍾文音
愛之華的新品種,新的戀人地誌
這些書信,是她在生活裡不斷拋向情人的臨終之眼,也是不斷地,自我幽微提問。
這些書信,是她十年來對情愛懸念的總提問,情愛沉淪至深,她已忘了怎麼說後悔。
這些書信,是關於她飄忽的悲傷回憶,是關於她的陳情書。
這些書信,是綁住她難以飛翔的黃色絲帶,是浸著關於愛與慾的死亡色澤。
這些書信,是關於解凍的記憶,散發腐朽腥羶潮濕,彷如隔世的氣味。
夜露幽光你最懂—寫給不斷加減法碼的L
親愛的L:
你佔有我的眼睛。你說我的眼睛是我全身最迷醉之處。為此我注目你最久,享受你的甜言蜜語,你給我這一生最甜美的言語虛榮,雖然很快虛榮就成為泡沫,雖然虛榮畢竟也是一種榮。你愛我的眼睛,你吞歿我的眼睛卻還需索我的目光;你戀我的眼睛,你挖出我的眼睛卻還要我為你指引月光。黑暗無法分別黑暗,你在其中,而我摸索其中,準備離開黑暗了。我可以和黑暗跳一曲舞,但不要太久,不要太久……沒有光合作用,魚族就快腐朽了……
親愛的L:
你背叛了我的夜。但沒有你,背叛也不存在。
親愛的L:
昨日下午去買花,花市竟賣有牡丹花,豔麗飽滿和諧,無一不美。買三朵送你,牡丹在你的注目下美麗就凝結成永恆了。然你卻是屬於曇花的。
親愛的L:
你說我常給你一記回馬刀,像是睡前的頑童一樣地總是任性恣意反撲於你。我像是春耕的沙塵全數吹送到你的園林,使得你生活的世界都得遮上防護罩,一旦我打開那奇異如風景的黃色絨毛似的輕塵如耳語,煽動著你的夢。你的天空在我如一陣颶風蒞臨之後,從蔚藍轉變成像是超寫實繪畫裡的綠,那綠的質感色澤是由透明的天藍調上了渾厚的土黃所出現的不可思議之翡翠綠。我們之間的顏色。
親愛的L:
和你談詩論藝還是最愉悅的部分,雖然關於身體我們的凝視也不會少。用心用情,許多事就有跡可尋。把你放進我的耳朵,我可以聽見你的耳語,活潑的語言在跳舞。
親愛的L:
秋涼了。
你說總是羨慕我那種可以義無反顧的獨自,獨自於愛情於工作於生活。我獨自,其實是畏厭俗世傷人,我想沒有人會願意拒絕幸福的,沒有人會願意拒絕有錢的。只是當幸福和金錢的獲得和個性本質起太大衝突時,我必然要割捨。忠於自己說來簡單,但實則需要勇氣,哪怕是小小的事情。
關於感情的探索與獨立性,我總是忍受不了社會的規範先行,到最後,情感都失真變形扭曲。情慾遂常顯得敗德,責任於是顯得高貴。但背後的千瘡百孔,彷彿我們都被教育成不該去直視。人性壓抑,只會反撲。法國社會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們大部分的情愛不是建立在婚約,而是相處。未婚生子最多的巴黎城市,男女一生都活在一種情調裡,這樣的開放情調,並沒有產生什麼社會問題,比起道德如此每日被高聲宣說的我之島嶼是來得好太多了。婚盟並沒有辦法解決人性,但恩情可以,情義可以,失去的一方恐怕要認真面對,維持一個殼的意義,是因為我們對於家族的完整性太過刻板追求,一個完美的假殼,讓許多人付出一生僵化感情流動的代價。
而我的感情在世俗的相對之下,卻又太過空無了,我的愛情常常是,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我不斷地和許多人的片段相撞,又不斷地讓碎片飛離我身,在我城和他城,擦身復擦身。這也不好。極束縛與極自由,都是失衡。
親愛的L:
上午兩種不同的語言溫度,是從兩種不同空間氣流所發出,是自我平衡的不同法碼加加減減。算過你的生命靈數(從希臘傳過來的)是5,很有趣的5,有多少種不同組合的數字可以成為5?數字也有意思,猜猜你的組合。是2加3,2和3也有趣喔。像是你的白天與黑夜,憂愁與快樂,和平與憤怒,天真與多變。(啊,我總是懸念於這樣的複雜情人。)你總是可以緣起緣滅。不像我總是用力過度,以後要做到緣不起亦不滅。
親愛的L:
通過你的簡訊,我明瞭什麼叫做熱戀中的語言,肉麻卻又叫人寧可俗爛的語言,真正是熱戀的高燒溫度。你總是語言過於甜蜜。中華電信是我們感情的最大贏家。以秒計費,熱戀成本高昂。
親愛的L:
你傳來我們交往過程裡的簡訊對話錄。你知道我早刪了,可見你是在乎我的,為此我在過盡千帆裡又把你打撈上岸,記你一筆,不然你知我是怨你的。我很少怨人,但我曾經怨懟你。
傳那麼多封歷史簡訊檔案來又是為了什麼?見證什麼?見證虛無?見證再巨大的愛也都會因為他者的介入而質變或分離。有些歷史必須以時間長河方能完整陳述,完整的一年或者更長更大的完整,像是十年百年。情人好像一年就夠看清了,戀人費洛蒙期效也只有三個月保存新鮮期限啊。
你問我處理小說裡類似攝影大遠景作品的處理方法?我想寫家族史者就是在處理大遠景與整個自我的距離與時空內容。在創作族譜上有經典人物可循也有純想像的歷史人物虛實出入。
作品光是有情感是不夠的。還得思索,時常拿出來抽離地看,和過去自己的作品作比較,在相對位置上有無進步,能不能說服自己拿這樣的作品出去。過往的生命是大遠景,人物排山倒海而來,像是處在人的市集的感情面貌。
後來的生活,個人場域愈來愈強。
序幕大遠景,風景只愛拍故土,而寫作是寫那個消失點。
寫家族史需要有個深度:深情、縱深。
雕刻時光:中景近景微雕,然後消失。
照片作為一個想像客體,文字通過記憶的影像再度處理。
照片成為紀念碑,一種命運的凝結。
寫家族史,是送別心情的回顧,是夕陽山外山,是小說史詩長河裡的「跋」,一種總結自己個人族譜的觀看方式。
而我也是你的「跋」,我想以後你已然闔上愛情這本書了,我成了你的末代情人,以一個「跋」來總結你這本難讀且枯燥的愛情書。
親愛的L:
你喜歡我的氣味,我的好與壞,我的脾氣。
愛情的離去和死亡的恍似。
你問我怎麼開始寫小說?從看不見開始,從看見結束。起於故事,終止於故事。起於自己,(忠)終於自己。
但我隱隱感到我和你在一起時,我並沒有真切面對自己的感受。我懷疑我們根本不是同類,而我只有在和同類在一起時我才有自己。
親愛的L:
我們相遇於SARS時代,我們起初總蒙著半邊臉見面。我五官的唯一優點(眼睛)於是全部暴露,我五官的最大缺點(小暴牙)於是全面遮掩。我們只能以微細感知彼此,眼眸眼睫,是微細之微。我的眼睛因為專注注視你,遂使得往後老有目盲之感。
親愛的L:
今天社大課停擺。至新聞局評書,為金鼎獎。城市草木皆兵,恐懼的人心蔓延成災。被警衛攔下,量體溫。我將頭髮塞到耳後,還撇過臉去,翻著白眼看他。警衛笑說,我們的很先進,不量耳朵,原來是量額頭。我遂撥撥劉海。一滴紅光迎向我的心輪,小小的先進機器為我的原始軀體把脈溫度。於今溫度可以隔離人界,人的靠近或背離,竟是來自溫度。可心的溫度如何丈量?我微微閉著痛的眼睫想。
「三十四度七。」他說。我張開眼,警衛抓起桌上的橡皮圖章,蓋在我的手背。你的體溫過低喔。他說,又續說,來評審呀……廢話,我心想,證件不是給看了嗎。我的手背上多了一隻有著無辜臉的小兔子,小小兔子是通行證。
可我們的愛情有通行證乎?手臂上無辜臉的那隻小兔子就是你,會蹦蹦跳還會勤於躲洞,且會狡兔三窟的你。你忽然來電說你冷了,天氣變冷你只穿薄衣。在庸俗的土城市街冷冷地寂寞著。我說在車上放一件衣服,隨時變天可以穿。你說你就是討厭在車上放任何東西。(我想起我的車裡面從來都是一堆雜物。)你唯一可以忍受的雜亂只有我。(啊,原來我是雜亂的。)我只好回說那是因為我夠能量,所以雜亂也就不是亂。你說此即為我的特別處,獨有的標記。可是在每回的飽滿對話裡我其實感受到你整個人的無邊荒涼與黯然寂寞,那是一種奇特的溫度。
親愛的L:
我昨夜心痛,想如果你不專情你就不能也無法獨有我的身體和我的心。你不能單方面說你脆弱,那我也賴皮說我脆弱,一切就都拖延下去。
每個人都以脆弱作堂皇理由,這宇宙的愛還要運行嗎?你如果要將愛走向無法收拾境地,且以脆弱為藉口,那所造成的業力劫毀,當然清晰。
你不可以什麼都要,既要世俗的穩定與名牌時尚快感又要藝術與愛情的絕對。為何選擇我就不穩定,根本就是你心裡有鬼。我不能替你佯裝對我和他者的遮掩,我不能借給你誠實的翅膀好飛翔,我不能給你愛以致你積弊成習。因為你已經習慣這樣子處理感情了,這麼多年來,你在模式化感情,也規格化了生命。
愛要能清楚才能有在亂世裡爛泥昇華的力量,愛是要能夠哀樂與共才能展現生活的丰采與價值。愛是不退縮。愛是我願意。(糟了,聽起來口氣像傳道士。)
我感到被地下化,被陰暗化,被邊陲化。(雖然我逐漸有進入中心之勢,然中心與邊陲是外在環境的顯示,不是以你為主軸思考的,請你思索我的處境。)
我不能和你進行地下室戀情(我以為我築在地面上,哪裡知道我是地下的)。真的,我意感你把我擺在陰冷的地下,好像我有瘟疫,我感到情何以堪。
我覺得我成了你感情的暗影,你在我身上尋找精神和肉體的出口,但你卻把另一腳放在不敢移動的死口身上。
我不成能成為你的出口,因為到時我會悲傷而成為死穴。你必須完整。要有就是破碎或遺憾面對的勇氣。你說愛我,是不夠的,我並不要只是語言與歡愛的糖衣。我的情人是在愛情與生活中體現的,生活與愛情,缺一不可。是可以慰藉的,不是單方面的。我覺得我只受到單方面的對待,就是你的情緒,你的時間表,你的隱瞞。你可以的時候,愛那麼強烈,你不行的時刻,愛那麼絕然。那是你的隱性自我。(表面我好像比較自我。)你是隱性自我,顯性挑剔;我是顯性自我,隱性挑剔。
你必須面對,不計時間長短,那是一種誠實,無常是生命本有的但不能用來當不能專情的藉口。你需在感情裡清晰選擇。愛情當然會變化,但變化不意味著消失,變化只是轉化,只是消長,就像死亡。人總不能因為畏死就輕生。人總不能因無常就混亂。
人必須選擇,否則就是媚俗。誠實地面對每個幽微與明亮。你愈不處理清楚,發膿到最後只能截肢,且只會三者全傷。而我絕對不想成為你暗中壘築的地下情(雖然男未婚女未嫁何有地下情之說)。但是只要你對別人說不出口,只要別人還認為你的情人是她者,我就無法愛你(我就是寂寞,就是只能遙祝你,就是只能低調想你)。
這是我僅存的自尊與對抗,愛像瘟疫似的見不得人之愛情是我絕不接受的。你說過我就是你最好的品味。你展現品味的方式會把她躲藏起來嗎?我真是傷心哩。其實我對你一直有氣,我想你應該知道那氣是為什麼。或許你不以為那是躲藏,但你可想過我的感受?我難道沒有嫉妒之心?昨天你來,其實我一直無法感到快感,就是覺得你生命的遮掩已經影響我的愛情感受了,因為感受一種你不說清楚的曖昧,有很多的夜晚我又何能知曉你的去處?我願意相信你,可當藉由別人來告知我時,真痛。痛還包括,這一切不是我委屈就能求全的,委屈從來只能求和,表面的和。委屈真能成就事情,那我願意委屈。誠意地告訴我你可以解決,我就等你。不要沈默。
如果我和你在一起,而你從來沒有感情單一過,那就代表你還是老樣子。我的痛還包括,依據我對於你的歷史循環定律,我是那樣地真切感受你底層的黑暗流動。你若要固執地或你說是脆弱地讓你的歷史繼續循環下去,我是得要離去的人,因為那樣太痛了,趁時間還不長,還有離去的能力。
我拱手讓她者,這是我的美德。我討厭爭吵。因此我等你述說。我想不爭不吵,這總可以吧。總之你得明白告訴我情勢。我不想有一天有個女人冒出來傷我。
你想想吧。總之不要亂,也不要有畏懼。人無欲就無求,也就無畏所失,說清了大家放鬆,人世一場,不都是要活得如此嗎?我才不想畏縮也不想鬼鬼祟祟地擔心。
我們相處,信任的歡愉才是最有價值的最完整的,參雜猜忌害怕,還談什麼愛呢?不如說這樣的愛是愛自己或是貪罷了。不論你的選擇如何,我永遠祝福你。(這話快說爛了,說這麼多次就是要你不要怕選擇之後我會怎樣,如果你誠實願意面對,我都是挺你的。你可以寫信告訴我。)你若因為愛和在意(脆弱不說)而離不開對方,那就這樣吧,我走。請檢驗自己的愛情內容,如果對方是因為恩情,也得說清楚。我想對方也不要如此被暗地對待,我將心比心。不說真話,有違本性。但說真話,卻生命難為。
親愛的L:
愛情勢必甜美時也同時有掛礙的苦痛產生。情感的部分究竟還要不要,就看那個痛還有沒有意思去痛。像父母之於子女的痛般之甘願受,那就是還有意思的痛。有些人是痛過就不會回頭,我總是問問這痛還值不值得受。去領受那個因甜美所帶來的痛,是因為值得去領受,又或者該說有的人就是需要那個痛才有力量。然我對你的情愛之幼稚性與自私性所產生的痛感是愈來愈有無法承受之感,無法承受不是我的脆弱,而是承受那痛已經沒有力量,也了無意思了。痛感有時是美的。但傷了我,愛情也就死了。
L:
再也不稱親愛的了。親愛的字詞自此是冗詞。你說我委屈了,謝謝。你能夠委屈嗎?如果角色互換。從此我們又失去聯絡,你要不存在的感情,因為你認為愛情都會消失。從此我將沈默。(之前那些像小孩子傳來傳去的簡訊於今遂顯得好笑。)或者你也沈默,那我將自此:目盲於你。或者我該學觀音菩薩,祂見眾生之苦而目眼流淚,左眼一滴曰慈悲,化為綠度母;右眼之淚成智慧,化為白度母。我渴求我能夠如此大度大量,我的路才能護佑這一切的愛情顛沛與浮世流離。我無意為難你,只是深感如果我倆連真話亦不能訴說,真真是愧對藝術創作之名了。有時遮掩是為了清楚,說謊是為了誠實,虛構是為了紀實。但我要見,就見你的全部,這樣遮掩,很無趣。
你說你專情但不專心。你常帶著我的形影去見另一個女人。我想起這個畫面時雖還未到心死,但也是頗心哀了。
我是專心但不專情。每一段,見面都投入,轉頭都忘掉。打開窗戶,風景依舊在。有時離去並沒有那麼難。離開你,精神除勞役。脫下和你同穿的鞋,脫下就是一種否定了,但請幽微觀看我脫下那愛情之鞋時,我的雙手在顫抖啊。(你身上已經沒有我要尋找的東西了,我比你天真,竟在他者身上尋找幸福。)歡樂永遠都是朝不保夕,但痛苦也會離去,所以別害怕痛苦。歡樂會來,也會去。一切,會來就會去。
就像愛情,春天來了,春天走了。
就像痛苦,寒冬來了,寒冬走了。
摘自11月鍾文音《中途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