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George認識是源自一張名片。
那時正值我辭去工作休息期間,到處走走晃晃。在黑豆坊咖啡的桌上,偶然看到一張印著”亞里斯”咖啡的名片,一問之下,才知道那是他們合作的店家,開在內湖一帶。
”有空過去看看吧~”鄭先生說。
過了一個月左右,我騎車去散心,翻過五指山,突然想起了這件事。就順道繞到明德百貨那邊去找這家店。因為只記得店名,沒有帶上名片,第一次並沒有找到。之後,又去了一次明德百貨,才在每條不起眼的巷子裡找到那家咖啡店。
店面不大,算算才十坪左右,一個吧台再加上三張小桌子,就將空間擠得水洩不通。我坐在吧台前,看著他煮咖啡。不大的空間,還堆放烤箱之類的用品。沒客人時,他就忙著做餅乾做蛋糕。或許是,客人進門的並不多。餅乾生意就成了他營業的重心。George個頭不小,一百八的身高,壯碩的身材,在窄狹的走道間移動,顯得格外滑稽,彷彿一個轉身,肚子都能卡住。人倒是滿開朗健談,尤其是話題一轉到咖啡,眼睛就會發亮,之後一連串說個不停。
George之前是HP的工程師,因為太熱愛咖啡,在2000年時毅然辭去月薪七,八萬的工作,投身咖啡行列中。之前在星巴客打工,磨練過好些日子,2003年在士林夜市開了他夢寐以求的咖啡店,可惜營業不久就收起來了。我去的是他第二家店。那時大約是十一月中下旬,他營業滿四個月的時候。隔年九月,我開設豆花店,他和宏光一起來捧場過,之後再來,就是和我談餅乾代銷的事。我覺得他餅乾做得不錯,又志同道合,很爽快就答應他的請求。只是,我那店也才剛剛起步,客源不多,可以幫上他的其實也不多,就是有客人問時,替他多美言幾句。
2005年11月是我記憶中最難過,也是充滿希望的月份。天氣開始轉冷後,豆花店的生意一落千丈,正在發愁時,George出現了。詳細情況已經忘記了,只記得某天下午,他和宏光一塊來訪,在閒聊過後,便問我店面可不可以分租。他在內湖的店租並不便宜,上次看過我的店面,覺得地點不錯,且似乎有空間可以格一塊區域讓他賣咖啡,回去之後就一直在盤算。而我呢,聽到他的建議,彷彿就像見到救星一樣。因為我同樣也為房租壓力過重在煩惱。很快地取得共識,並徵求到房東彭爸的諒解後,沒隔多久他就將內湖的咖啡設備搬到我店裡,連同一座大理石砌成的吧台,得四個人搬才搬得動。
George搬來的時點,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有點不可思議,一是及時舒解我房租壓力,二是那時正是冷熱品交接的時候,而我對熱品諸如紅豆湯等煮法一無所知,再者是添購熱品設備也需要一點兒時間。而所有的事情,就那麼剛好正好在那個時候一口氣解決。
新區域的規劃,我將靠馬路的吧台區讓給他,自己的吧台往後移。施工整理需要一星期的時間,我剛好拿來處理熱品的事,而為了賠償我停止營業的損失,他還貼了一些錢給我,也正好足夠我拿來添購新的設備。
店面重新開張了,坦白來說,有點兒相輔相成,客人有時來買他的咖啡,順道會買豆花,有時是來買豆花,會想要再帶咖啡回去。那時便利商店咖啡還沒開賣,George一杯咖啡賣五十元,算是很便宜的,而且還有餅乾之類可搭配,之後還有貝果,鬆餅及鬆糕可選擇。到最後,他也賣起早餐來了。然後,我們的營業時間便開始錯開來了,他早上七點開始營業,下午五點打烊,而我中午十一點營業,晚上十一點打烊。
由於我們生意是各做各的,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他的營收情況是如何,只曉得我在賣熱品後,生意又進到另一個旺季,且有George分擔房租後,手邊也開始多了一些錢可以積累。
還記得那時,他剛搬來的時候,大家相處得很愉快,晚上相互掩護輪流去買便當,偶而我也會借用他的咖啡機,替自己沖上一杯咖啡,坐在咖啡吧台聊天,談談彼此的想法及理想。印象最深是有一天,我和他聊到對未來的規劃,我對他說:”豆花是我一生的事業,我沒有退路可言。”他點點頭兒,表示同意,說咖啡也是他一生的志業,他也沒退路可言,反正一直前進就對了,哈哈。
只是這樣的光景,慢慢消失了。他和靄的笑容逐漸飄上了絲絲猶豫及哀愁。個性也開始爆燥不安,不若以往那麼沉穩內歛。我試著追問他倒底是什麼一回事,他總是回答,沒什麼最近賣早餐,早起睡眠比較少。其實,我也知道他生意並不如想像中的好。只是他這個人也比較拉不下臉來。曾經有一次,他想要向路人推銷他的冰咖啡及甜點,因此買了很多小紙杯,並把蛋糕之類切成一小塊,放在精緻的盤上,要請客人試吃。只是,才沒遇到幾個客人,碰了幾次閉門羮後,他就不幹了。還有,一到他打烊時間,就算有客人上門,他也不賣了。堅持五點下班就是五點下班,那怕是你晚個五分鐘,只要他機器洗好,他也不肯。客人有人笑他固執,的確是,他對咖啡有的就是固執,但對做生意而言,靈活度就明顯不足。
2006年夏季,George從黑豆那邊進了一批台灣紅茶,製作成冰紅茶,口碑很不錯,利潤也高,只是不知為何,他竟然就不賣了。之後又試過薑汁汽水,我覺得還好,又試過要賣黑麥汁,只是後來也不了了之。餅乾及鬆餅類,也聽他講因為作工複雜,利潤太低而停止。剩下的就是貝果及咖啡在撐。到了八月份,他就跟我講,他沒辦法再做下去了。月底的時候停止營業,留下整組的咖啡器材在店裡,一直到隔年六月份,才由鄭先生出面將整批器材載走。總共經營的時間,才一年半左右。
George的事情,到現在為止,我還是覺得很惋惜。後來,有客人談起要做生意,我總是喜歡舉他的例子當做借鏡。他失敗的原因,主要不是地點不好或者環境差,而是他承受太大的壓力。這是我跟他一次很嚴重的吵架之後,才慢慢曉得的。
那一次吵架,說來也很可笑。我們兩個同時公休,因為煮薏仁需要三個半鐘頭,我將它關小火後,讓它熬煮後,就動身到環河南路去買鍋子。同時為了怕他出門忘了帶鑰匙,還特地傳簡訊跟他講,旁邊小鐵門,我沒有上鎖。結果,我買鍋子回來,就看見他臭著一張臉,問我:”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什麼事情很危險?”我丈八金剛摸不著腦袋。”你出門時,火沒有關,人又不在,萬一燒起來了怎麼辦?彭爸彭媽在樓上耶~這麼不小心,出事了誰負責啊?””我媽媽在家煮薏仁都是這樣,沒什麼關係吧~””你要搞清楚,那是你家。””那又怎樣?”那時,我也被惹火了,因為我問他薏仁是什麼時候關火的,他也不講。也可能是他覺得我,一點都不在意別人安危,只在意薏仁好了沒有的緣故,他突然很生氣地對我說:”像你這種人,我再也沒辦法和你相處,我就做到六月底為止。”說完人就氣呼呼地走了。
兩個人開始冷戰,後來有一件事更把關係拉到緊繃。
養樂多阿姨送牛奶來(很少人知道養樂多也有賣牛奶,品質比一般市售的來得好,又便宜),正好George出去進貨,人不在。我打電話問他,牛奶要不要收,他冷冷地回答:好啊~收了之後,將它放在吧台下的冰箱裡。我照辦了。只是有一個問題,因為我們那個店面是老房子了,地板在中間地帶微微隆起,傾向兩側,像一張垮著的嘴。他也沒交待說,冰箱門不太緊。我將牛奶放到冰箱裡,就去忙自己的事了,誰知它會因為重心緣故,自己又滑開。晚上George回來,看到冰箱整個是開的,那個臉真是一片鐵青。他也不講話,將東西放置好,狠狠地將冰箱門給甩上。
”這件事我也有錯,沒有事先告知你,所以不怪你。但請你以後不要再碰我的東西。”
我應該高興,還是難過?謝謝他原諒我,還是自認倒霉?總之,那陣子我和他的關係很不好,連晚飯也早各買各的,不再像以前一樣,還會聚在一起邊吃飯邊聊。那些歡樂的回憶成為過去,也成了心中的謎。不知道他為什麼老找一些小事吵架鬥氣。連替我招呼一下客人,都得大小聲。
雖說揚言只做到六月底,但七月George還是照常營業,只是房租開始有些拖延。我知道他手頭不太方便,也有心想幫他一下,回報去年的救命之恩,只是這種事不太好開口,怕傷了他的自尊。剛好以前銀行的同事來向我推銷小額貸款的業務,我看利率還不錯,就將資料轉給他,讓他參考參考。他說:
”謝謝你的好意,不用了~現在不會再有銀行會借錢給我。”
原來,當初他開第一家咖啡店,拿了一百萬出來,結束營業後只拿回三十萬,其中還有一半是鄭先生對他的欠款。在內湖那家店,是他向銀行申請貸款才創立的,勉強撐了一年,幾乎將所有錢都用完了,之後又去申請信用貸款,信用貸款的利率接近十五%,又有償還本金的壓力,連同先前的借款,他每個月得繳二萬元的利息及本金支出。家裡已經幫他撐了四,五個月,為了怕他再耗下去,申明七月是最後一次。
龐大的壓力落在他身上,每天睜開眼睛,想的就是這件事。也難怪他心情會變化這麼劇烈,會這麼的差。
要不要再繼續經營下去?這家店是他的夢想,放棄,他心有不甘,繼續,他又無力負擔那麼大的支出。最後還是忍痛,選擇回去上班,先把債務清除了再說。而我所能做的,就是讓他把東西留著,不急著趕他搬走。因為,我也期望有朝一日,他能再回來開店。雖然,房租壓力一下子全落在我身上了。
決定要結束營業,應該也折磨了他很久,我漸漸能体會他的心境及困境,從心裡打消對他的怨氣。要離開那幾天,他終於又恢復爽朗的個性,笑嘻嘻的。我想那是從痛苦裡解放出來,重新面對生活所綻放的喜悅。看著他道別,突然有點兒依依不捨。
咖啡吧結束後,我依然過著自己的生活,只是負擔重了,腳步也要更健壯一點兒。好在那時已經培養出一定的客戶群,營收穩定也沒多擔心。事後一年,再去回想他的事,總是覺得可惜,那時我已經有一定的基礎了,心想如果George和我一起撐到那個時候,或許生意也已步上軌道了。客人很多懷念他的咖啡,我也只能沉默。
George之後又回到星巴客去打工,同時又在頂好超市兼了一份工。2008年來找我時,他剛從日本觀摩世界咖啡大賽回來,在台灣分區的比賽他也有參加,拿到第十七名,不算太好的名次,說明年還要去參賽,起碼得十名內,又說他練習打奶泡打了多加侖的牛奶,又練習了多少杯咖啡,從星巴客的吧台走出來,感覺是從土裡被挖出來。臨走前,還送我他特地從日本帶回來的禮物-高橋愛的寫真集。想不到他還記得我的喜好。
再來,就沒有他的消息了。記得那時曾經問他,如果以後有機會的話,他還會不會再開咖啡店?他說:會啊~為什麼不會。他一直朝這個方向前進,等拿到比較好的名次,手上存夠資金後,他一定還要再試一次。豪情壯志,固執也真是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