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倦的笑:我這是在哪?哲野緊張的來摸我的頭:總算醒了,病毒性感冒轉肺炎,
你這孩子,總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麼辦法?
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在醫院。
我每每從昏睡中醒來,就立即搜尋他的人,要馬上看見,才能安心。
我聽見他和葉蘭通電話:夭夭病了,我這幾天都沒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聯繫。
我淒涼的笑,如果我病,能讓他天天守著我,那麼我何妨長病不起。
住了一星期院才回家。哲野在我房門口擺了張沙發,
晚上就躺在上面,我略有動靜他就爬起來探視。
我想起更小一點的時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間裡,半夜我要上衛生間,
就自己摸索著起來,但哲野總是很快就聽見了,幫我開燈,說:夭夭小心啊。
一直到我上小學,才自己睡。
黑暗中我聽見哲野走進來,接著床頭的小燈開了。
他歎息:做什麼夢了?哭得這麼厲害。
我裝睡,然而眼淚就像漏水的龍頭,順著眼角滴向耳邊。
哲野溫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去劃那些淚,卻怎麼也停不了。
這一病,纏綿了十幾天。等痊癒,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
他說:還是回家來住吧,學校那麼多人一個宿舍,空氣不好。
他天天開摩托車接送我。
臉貼著他的背,心裡總是忽喜忽悲的。 以後葉蘭再也沒來過我們家。
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才確信,葉蘭也和那女老師一樣,是過去式了。
我順利地畢業,就職。
我愉快的,安詳的過著,沒有旁騖,只有我和哲野。
既然我什麼也不能說,那麼就這樣維持現狀也是好的。
但上天卻不肯給我這樣長久的幸福。
哲野在工地上暈倒。醫生診斷是肝癌晚期。我痛急攻心,
卻仍然知道很冷靜的問醫生:還有多少日子?醫生說:一年,或許更長一點。
我把哲野接回家。他並沒有臥床,白天我上班,
請一個鐘點看護工,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顧他。
哲野笑著說:看,都讓我拖累了,本來應該是和男朋友出去約會呢。
我也笑:男朋友?那還不是萬水千山只等閒。
每天吃過晚飯,我和哲野出門散步。
我挽著他的臂,除比過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
在外人眼裡,這何嘗不是一幅天倫圖,
只有我,在美麗的表象下看得見殘酷的真實。
我清醒地悲傷著,
我清晰地看得見我和哲野最後的日子一天天在飛快地消失。
哲野很平靜的照常生活。看書,設計圖紙。
鐘點看護工說,每天他有大半時間是待在書房的。
我越來越喜歡書房。
飯後總是各泡一杯茶,和哲野相對而坐,
下盤棋,打一局撲克。
然後幫哲野整理他的資料。
他規定有一疊東西不准我動。
我好奇。終於一日趁他不在時偷看。
那是厚厚的幾大本日記。
「夭夭長了兩顆門牙,下班去接她,搖晃著撲上來要我抱。」
「夭夭十歲生日,許願說要哲野叔叔永遠年輕。我開懷,
小夭夭,她真是我寂寞生涯的一朵解語花。」
「今天送夭夭去大學報到,她事事自己搶先,我才驚覺她已經長成一個美麗少女,
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像我一樣孤苦。」
「邱非告訴我葉蘭近況,然而見面並不如想像中令我神馳。
她老了很多,雖然年輕時的優雅沒變。她沒有掩飾對我尚有剩餘的好感。」
「夭夭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來卻只會對我流眼淚。我震驚。
我沒想到要和葉蘭結婚對她的影響這樣大。」
「送夭夭上學回來,覺得背上涼嗖嗖的,脫下衣服檢視,
才發現濕了好大一片。唉,這孩子。」
「醫生宣佈我的生命還剩一年。我無懼,但夭夭,她是我的一件大事。
我死後,如何讓她健康快樂地生活,是我首要考慮的問題。」
….……
我捧著日記本子,眼淚簌簌的掉下來。原來他是知道的……原來他是知道的。
再過幾天,那疊本子就不見了。我知道哲野已經處理了。
他不想讓我知道他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
哲野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臨終,他握著我的手說:
本來想把你親手交到一個好男孩手裡,
眼看著他幫你戴上戒指才走的,來不及了。
我微笑。他忘了,我的戒指,二十歲時他就幫我買了。
書桌抽屜裡有他一封信,簡短的幾句:夭夭,我去了,
可以想我,但不要時時以我為念,
你能安詳平和地生活,才是對我最大的安慰。叔叔。
我並沒有哭得昏天黑地的。
半夜醒來,我似乎還能聽到他說:夭夭小心啊。
在書房整理雜物的時候,我在櫃子角落裡發現一個滿是灰塵的陶罐,很古樸趣致,
我拿出來,洗乾淨,呆了,那上面什麼裝飾也沒有,只有四句顏體: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到這時,我的淚,才肆無忌憚地洶湧而下......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此詩為唐代當時流行的巷裡歌謠。
唐代銅官窯瓷器題詩,係製造陶瓷之藝師所創作,
1974-1978年間出土於湖南長沙銅官窯窯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