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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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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之契約】第七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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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血之契約】第八章(上)
作者:
墨靜
日期: 2018.05.05 天氣:
心情:
血之契約(夢圖遊戲)懸幻
第一集 故事的開端 第八章 漂流古堡之旅(上)
我一落地,就見遠處艾裘莉兩束長髮飛舞,周身環繞著美麗藍光;三名少年手持銀色武器置身於藍光之外,乍看像是鬧事的頑童闖進安魂的殿堂。
但在這片看似寧靜的藍光領域內卻有惡夢殘留的痕跡,幾名看來特別非人的吸血鬼已因惡夢的磁場而雙眼空茫地倒成一片,剩下年輕的凌駕者們繼續對峙。
三名凌駕者少年無論外貌身形都極為近似,乍看就像彼此之間的投影,只不過持刀少年戴著黑色方框護目鏡、耍槍少年釦著耳針磁鐵,而舞雙頭槍的那位金屬額環連接著龍形耳飾。
「嚴格說來,我們還是親戚呢,提卡特(Tecatl)和席格斯(Sigars)的祖先不是出自同個譜系嗎?你們應該叫我表姊才對吧,是不是?盎可多、安特格、伊芬洛小表弟──」
「閉嘴,淫亂的混種!」持刀的盎可多怒喝,稚嫩的臉上露出了超齡的殺氣,讓看來僅有十五歲的面龐分外猙獰。一旁耳針少年輕浮地笑,額環少年卻一臉飛魂般心不在焉,仔細看還能發現他的鼻頭前方正飄著一坨不斷旋轉的……泥沙?
「哇,家畜無德亂吠門?」艾裘莉反脣相稽,「真骯髒的純血唷!」
持刀少年咒罵一聲,雙手舉高、回刃,動作俐落刺出他的武器,銀色長刀裂成詭異的節形,下一秒那東西嚓嚓伸長,他的兩名弟兄立刻動作劃一地從不同方向躍起──
彷彿被人從畫布中抹去一般,雙方人馬驟然消失!我仔細尋索空蕩蕩的通道前後,怎麼也覓不著斯塔薇恩的身影。長廊內安靜得可怕,方才下來的破口已經消失,景物也不知何時蒙上一層落日般的色澤,說不上是緋紅的黯淡無光,抑或深幽赤褐的影。
冷冷液體順著兩行鼻孔流下,我用手背去擦,黏黏糊糊的,竟是流鼻血。我抬手想將之甩在身邊的土壁上,塵粉簌簌落下,卻不見沙土間有染上什麼顏色。
愣神,我忽然意識到究竟是哪裡不對勁了──我先前分明受過傷,手臂和腰腿間也仍然熱辣辣地疼著,然而裸露外頭的臂膀卻完全不見挫傷的痕跡,不僅如此,連克戮克早先遺留下來的血跡也已消失不見。
不會被身體吸收了吧?我瞪著被泥土暈黃的手背,愈想愈覺得有這種可能。
我終究變成了怪物。
而且,不知是不是錯覺,我還隱約感到有絲微涼物質在皮膚底下流動著。
胸中鼓動的熱源逐漸減退,寒意滲入骨髓,內心亦湧起一股空虛的飢餓感。我忽然深深懊悔起來,也許自己剛才真做錯了決定──
「不對,我在想什麼啊?真齷齪!」不過動念而已,身心居然都因那一閃即逝的畫面而兀自興奮起來;我竭力抑制心中那股異樣的狂躁,唯恐大腦被不堪的意念所支配。
通道前方吹來了陣風,一抹黑紅相間的身影從陰影中步出。傑姆斯指尖勾著一盞鏽蝕提燈,燈芯燃起的綠焰照亮了他的身後,長長的黑色外衣由上方磚縫傾瀉而下,輕煙似的物質逐漸凝固成為實體。
「傑姆斯……」也不知哪根筋不對,我面對他時就不吐不快。「有牧師拿玫瑰念珠的嗎?」
傑姆斯嘴角微動,似乎對我的吐槽感到有趣。「我從沒介紹自己是個牧師。」
「那你作啥牧師打扮?」
「我曾經是個牧師。」傑姆斯不卑不亢地回答,眼中透露明顯的惡趣,「我還當過主教、司祭,同時也是一位拉比……」我嘴巴微張的反應讓他不禁笑了笑。「好了,言歸正傳,我不認為妳遲鈍到無法察覺那位執刑者對妳的感情。」
知道他說的是希路,我一顆心有些七上八下,現在最不願去想的就是這個。傑姆斯似乎對我先前的舉止十分不解:「從妳覺醒後不先殺戮而是先選對象,可以看出比起毀滅一切,妳更渴望臣服與接納,為何妳選了他後又立刻反悔呢?」
「我──」我第一時間想辯解,那一刻,我是真心願意跟他走,可後來為何又想掙開他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周圍的落日色澤逐漸褪去,窸窸窣窣的耳語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成片的訊息穿透泥土和梁柱,像捷報一樣在風中傳遞。即使不清楚其中隱情,也能猜到這是分離時空即將復歸的跡象。
刺鼻的焦灼味使我不禁皺鼻,可無論把頭轉往哪個方向,那種氣味都如影隨形。一側耳膜忽然像是氣壓失衡般疼痛起來,我用手按住耳廓,感到指縫間慢慢滲出了冰冷的液體,基於鼻血的前車之鑒,這回我壓根不敢去看那是什麼。
傑姆斯看著我,微微挑眉,「妳快要死了。」
「我知道。」清晰的麻木感正沿著四肢往身體中心蔓延,我向前伸出手,卻感到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正在往四面八方急切探抓,彷彿看不見的絲線掙扎著索求水源。
「……看來這密談的時機不對,下次再說吧。」傑姆斯道了句意義不明的話語。他晃了下手中提燈,長衣尾襬氣勢恢弘地一揚,整個人瞬間消失無蹤,下一秒夕映色彩跟著驟然消逝──我的脖子後面忽然感到一陣寒意,覺得背後有人的我反射性想要旋身,卻冷不防落入一個堅實的懷抱。
「嗯──?!」嘴唇猛然被人封住,我整個人觸電地震了一下,幾乎呻吟出聲。希路撬開我緊咬的牙齒,舌尖放肆地在我口中舔攪,一股蠻橫到令人難以忽視的……能量?通過又癢又辣的熱吻,往我被狠狠碾壓的口中源源不絕地送來。
熱流順著喉嚨往下,穿過胸膛注入心臟,巨大的能量令我險些消受不起。我本來用手抵著希路的身子,到後來卻情不自禁閉上雙眼,沉溺於他的每個動作。黑焰自我身周嗤嗤燃起,帶著馥郁的馨香,從我身上延伸出去的無形絲線緊緊纏綑住希路,貪婪汲取他身上那股略帶涼意的花香。
被無形絲線包圍的希路低低喘氣,一頭金髮迅速蛻變為毫無生氣的呆白,壓抑的目光中卻全無怨悔。當兩串銀鏈沿著他的手腕攀過胸膛、為他的軍裝領圍鍍上肩帔時,盤繞在他身上的絲線感應到突然從某處滲出的血氣,立刻興奮地一股腦兒往他衣服底下鑽去──
──不可以!
我怔了怔神,猶如被某種指令給喚醒,理智壓過渴望的瞬間,無形連接的絲線跟著消弭。
凜冽的風切過我們之間的縫隙,牽動我的某處神經。我扭頭往走道後方看去,只見一個熟悉人影正手持銀色巨鐮靜立在不遠處的半空中。
金色流光織成的半透明羽翼在他身後合攏、覆上肌膚之後融合淡去。一身殷紅軍裝的薩根無聲落地,流光溢彩的眼眸朝這裡淡淡一瞥,我慌忙想從禁錮中脫身,環著我的手臂卻忽然收緊了。
執刑者斂去笑意的眼緩緩掠過薩根手中的銀鐮,薩根對上他的視線,明明沒有光,我卻感到一股日照般的熱浪襲來。
希路瞳孔一縮,身子猛烈顫抖起來,臉部也因痛苦而微微扭曲,但他的雙手仍禁錮著我,沒打算就這麼輕易放手;令我詫異的是,希路不僅沒利用我作為掩護,反而拉高自己的外衣罩住我,我過了好一會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
陰影中,我的魔火正發出幾不可聞的哀鳴,對不遠處的薩根嘶聲抗議。即便血液不曾沸騰,薩根的存在卻令它們躁動不安……
執刑者身上冒出輕煙,有如正承受烈陽炙烤。他的雙眼驀地泛起一絲令人心慌的寒意,隨著希路瞳中的黑色愈變愈深,我只覺他的手臂愈收愈緊,就快透不過氣來,身體骨頭咯咯作響。好難受,他不會失手殺了我吧?
但結果卻是以我們為中心點,周遭景物開始呈現明顯的扭曲,還有許多五彩繽紛的碎光在附近游離著……眼前景象實在太過熟悉,我的震驚非同小可。
和薩根的空間隧道一樣!這可能嗎?從薩爾貢、艾裘莉、三兄弟、斯塔薇恩乃至於薩根,今晚我所見到的每名凌駕者全都不約而同作軍裝打扮,照這跡象看來,莫非希路易斯也是黎明族的一員來著?
可是,他卻怕光。在無形強光的威逼下,希路被迫中斷運作中的通道。我看見兩人的視線再度交會,進行某種無聲的交流,而後,執刑者目光輕輕一閃,他緩慢地、極不情願地鬆開了手。
我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探詢,一時間竟有些猶豫該不該邁出步伐。經過一夜的折騰,我已明白希路今晚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救我。
像夜晚又像太陽。他究竟是誰,又懷有何種目的?我厭倦了所有事情好像都和我有關,卻被蒙在鼓裡揣測的無奈。我突然無法決定該何去何從,很想就這麼人間蒸發地消失──
一陣暖風掠過身側,回神時,我已被薩根拽著手臂朝長廊另一端走去。明知道不該回頭,我卻還是不禁回首瞧了一眼。
只見後方長廊中的希路單膝跪地,一邊用嘴緩緩抹去手中銀鏈沾染的血跡。他冷酷的眼神參雜著恨意,但從他骨子裡透露出來的那種炙熱得近乎瘋狂、瘋狂到接近痛苦的顫抖卻令我心中有種憋屈的疼痛。
他總是問我,到底該怎樣做才能讓我快樂?而我無法回答。我想起夢中他毫不猶豫將我推下大樓,轉眼又捉回去的殘酷;他幾乎是拼了命地讓我無法去死,迫使我將注意力轉移到他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讓我忘記去想。他是個恐怖情人,可就連他傷害我的時候,我也沒法真正厭惡他。
察覺我縮在薩根身側的視線,希路在後方大笑出聲。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我的小新娘──」
一句熟悉又陌生的異國語言響起,不曉得是什麼語言,但我就是能夠聽懂。
「E`lettu safinlidu, finedepu.(我會去找妳的,等著我吧)」
來到月色照映的外頭,身後的景象令我大吃一驚,小島上哪還有碉堡的影子?只剩一片焦黑鋼筋的廢墟。
薩根對上我詫異的神色,無奈道:「很驚訝嗎,我們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直到妳把我們召喚進去為止。」
我尷尬地轉開視線,打從大廳甦醒就沒嘗試呼喚他或其他黎明族,我確實腦殘到了極點。不過,「為什麼我們出來的地方會變成廢墟,到底哪棟建築才是真的?」
「黃昏族的障眼法,碉堡和廢墟同時存在一處地方,但兩者處於不同相位。他們能從裡頭看見我們,我們卻看不見那邊的情形。」
我們接近站在夜色中的神父之時,我甚至都忘了眼前這位陰森森的神父有多愛嘲弄別人。
「真是驚喜,」西爾法挑高了眉,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西爾法表現出出乎意料的樣子。「我很佩服你堅定的信念,即使你有朝一日必定會因堅信而失算。黎明族的領導者,第一回合,是你勝利了。」
直覺他的話語跟我有關,我望向銀髮青年,薩根凜冽的目光幾乎凍結,他拖著我越過西爾法,熟悉的光點旋轉景象再度充塞視線所及的各處。這次的旅程極短,只一瞬間,我就回到了那座看上去有些像聖米歇爾山的,古堡所在的孤島。
******Scarlet blueprint******
依舊是,同一個夜晚。
清泉潺潺流經山丘上草坪,滋潤灌溉那些翠綠的無名小草。今晚曾一度使人毛骨悚然的月亮散發出柔和的光暈,低垂海平面那頭的天空。
我處於古堡下方巨大陰影的邊緣,那圍繞著建築群作為前院的玫瑰庭園裡。
坐在庭院石椅上,手探往樹旁流泉,任由冰涼的泉水沁透身心,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剛才」。
不久前,薩根拋下一句「他只肯讓妳接近,只肯讓妳治療」就不見蹤影。我自個兒往古堡裡走沒幾步,便發覺沒嚮導並不礙事;憑著直覺的牽引,我夢遊似地穿越數條階梯和走廊,來到了二或三樓的某扇房門前。
──無從確認究竟位於城堡內的何處,我只知道這是克戮克的房間。
推開不同於自己寢室、顯得較為現代化的米色長方木門,我一眼瞅見寢室一隅有張深紫的、罩著茶色紗帳的大床,於是我繞過房中央那些白色桌椅,直接朝床的所在角落走去。
腳踩在黑色柔軟地毯上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響,我來到床側,有些猶豫地揭開帳幕向內看去。
似乎沉陷於某種痛苦夢境,克戮克揪著兩道濃眉,蓋在身上的薄被滑至一旁,露出了血跡斑斑的衣物。
由血跡還未乾涸的情況看來,他的傷口還在滲血。我看見那血中參雜著有如星河般微光閃爍的白,透露出屬於凌駕者的力量;而紅色的外緣則有墨色陰影不停滲漏,落到床單上卻什麼都沒留下,狀似幻影的虛無,這是魔族的血。
最嚴重的傷,應該是心臟附近那一個;骨頭癒合了,但某種破壞仍在持續與恢復抗衡。興許是繼承的魔族血緣發揮了作用,我一開始動作,便能輕易領會一些在此之前不曾有過的要領。
輕吐一口氣,一點一滴鬆開心靈防衛,將自己的知覺向外拓展,本能地延伸到除我之外另一個活著的生命體。觸碰、連接、支配與共存──植物,以自身作儀,通過潛移默化與實體接觸,可接通、轉移和轉化自身能量,用以自癒或癒人──我退縮了下,從古老傳承得知對「魔族」而言最直截了當的治療方法居然是……啊,這可不行,我撇了撇嘴,有些惱羞成怒地將自身能量往昏睡的克戮克推擠,然後將我認為是紊亂源頭的能量過濾出來。
一縷紫色輕煙升起,在我來得及反應前就自行消融了存在。是毒,受我影響而發生變革的事物會產生毒性,我默默在新的自我認識中添上一筆。
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克戮克已能自行治癒,我伸出的手懸停在他心胸上方,猶豫著有否必要再次確認。奇怪的是,我隱約覺得我以前似乎做過類似的事,但那段記憶太過遙遠,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什麼來。
從恍惚之中回神,赫然發現克戮克已睜開眼,紫眼缺乏焦距卻很篤定地搜尋著我。我整個人從床上彈起,然而他的動作快如閃電,我的手被他緊緊捉住。
「小野花。」他輕聲呢喃著,我看著他氣色很差的面孔,不忍心,只好再度坐回床沿。結果他把我拉倒在床上,亂糟糟的腦袋蹭啊蹭地蹭了過來,貼在我的心口,就像稚兒扒住母親不放那樣,充滿孩子氣的無賴。我默不作聲盯著他,直到確認他沒有更進一步的行為舉止,緊繃的身體才逐漸放鬆下來。
「……我以為妳會罵我吃妳豆腐。」他朦朦朧朧地悶聲一句。
我沉默了數秒,回道:「我又沒胸部,你就是想吃豆腐也吃不到。」
「哈……雖然是沒胸,但有時吸引力和身材無關。」
怎麼辦,有點想打下去呢。若不是他的表情說明他其實還在半夢半醒,我一定拖他掉到地毯上後直接走人。
克戮克的呼吸愈來愈沉,華麗到近乎絢爛的紫眸重新闔上。他接下來的話就像在自言自語,我必須全神貫注地豎起耳朵才能聽見。
「為妳受點傷不算什麼,比起妳曾經做的……」
一時之間沒有明白過來,我呆了一下:「說什麼呢,我不是才第一次替你療傷嗎?」
「妳真的認為,妳是第一次使用這種能力?」克戮克掛上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慢慢滑回自己的枕頭上,抓著我的手也鬆開了。他沒有請我出去,就這麼安心地在我身邊睡了,我卻有種自己在打擾人家的錯覺。
我環視這座房間,發現此處無論設計還是擺設都顯得頗有格調,同時也令進入這裡的人感到說不出的安定與舒適。
房間中央有張罩上厚重織錦緞桌巾的獨腳圓桌,周圍放置著幾把高背椅子,長長的白布拖曳地面。貼著褐色吸音壁紙的牆上沒有多餘裝飾,倒是離這有段距離的天花板中央吊著一座巨型金色水晶燈,藍寶石鑲座的大圓環上,十二顆小小燈泡齊明。
該走了,我自床邊站起,腳踝磕到床旁矮櫃沒關好的一層抽屜。我伸手打算關上抽屜,無意間瞥了一眼裡面的東西,才看見一面黑色小鏡的背面畫著用筆描過的雕刻輪廓線,十數條寬窄不一膠卷似的黑帶便突如其來由床的四周噴射而出。
這些膠卷傳遞出的訊息,顯示它們是某種回憶的具現化。不曉得是因為我此時所在、抑或出於別的原因造就如此奇妙的現象;只見那些膠卷在床鋪上方交錯、在虛影和實體間變換不停,接著爆裂成花花綠綠的紙片四下飛散。
其中一張紙片晃悠悠地在空中徘徊,好像在猶豫是否該對我降落。我伸手撈過紙片,只見正方形中央的淡色墨跡逐漸變深,最後竟現出一幅托兒所邊小花園內的攝影景象。
這就是所謂的念寫照片嗎?我凝神細看,很意外地發現照片內又現出一抹人形,由淺至深,照片中的主角是一名約莫三、四歲大的小女孩,正伸直小手臂企圖勾住一把躺在行李箱上的四分之一提琴。
影像中的景物被蒙上了層黯潦色彩,許多顏色糊朧難辨,然而照片中央的小女孩──那雙小小的眼卻嵌著鮮明的綠色,令人印象深刻。
這是──我?克戮克怎麼有我小時候的照片?應該說,他為什麼會知道我小時候的樣子?這花園、這提琴、還有這托兒所……我的頭忽然隱隱作痛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想要衝破記憶深處,卻被沉鈍的思緒緊緊桎梏。
滴答、滴答……
回過神來,我急忙遠離噴泉水池周圍,因為固定時間便會自己啟動的噴泉裝置此刻已開始滴水。我改到庭院靠近外牆的一處石椅上坐下。身後的圍籬、庭院裡設置著的白色小亭、裝飾水井與休憩用的白石桌椅,整幅畫面看起來清幽祥和,典雅恬靜。
月光下,染上朦朧白暈的髮絲使我如驚弓之鳥般一躍而起。穿著潔白衣服的少年無聲走近,眉宇間帶著慣有的淡淡憂愁,疑惑的眼神看著我的舉動。
我困窘地一屁股摔回石椅,這一下卻坐得用力了些,我得咬著下唇努力不讓自己露出痛苦的表情。「抱歉,我剛以為──我只是有點神經過敏。」
天海點了點頭,默默在我不遠處選個位置坐下,身後跟著的一隻喜馬拉雅貓跳上椅子,伏臥兩人之間。
原來從那天在街上遇到他之後,他就一直住在這裡啊。我轉頭欲看貓,後腦忽然一陣拉扯──抓住自己的髮根,我小心翼翼回頭,看見我的長髮不知何時纏上了幾朵玫瑰,那樣子看上去就像它趁我不注意時伸出了魔爪,正要把那些含苞待放的花統統勒死。
長出的新髮長到手肘,末端還有些微捲曲,相較過去的直髮更為難纏。我忽然慶幸自己稍早回房時有想到先將身上的裝束卸下──那身禮服,還有那枚髮飾,若那些東西還在身上,天曉得會給這突發狀況搞成什麼樣子──為了不傷害植物,我忍痛徒手拆髮,不時還給玫瑰刺扎得嘶聲抽氣。
啊,好麻煩,是不是該把頭髮截短?我雙手耙著髮絲,覺得有愈來愈被刁難的跡象。在一旁的天海終於看不下去了,他倏地起身走到我前方,花一碰到他就不知怎地與頭髮分開,只是那些花的模樣有點淒慘……
天海望著我身後的圍籬,伸手摘了幾朵玫瑰,除掉刺,再熟練地編出一只花圈,他將花環遞給我,又安靜地走回原處坐下。
兩朵玫瑰織成十分精巧的花冠,就像希臘英雄戴的那種桂冠樣式,只不過這上面多了紅寶石似的嬌豔玫瑰。我忍不住在心裡歎道:「手真巧,應該是跟誰學過的技藝吧?」想著想著,我的視線飄向天海,忽然覺得他每次試圖對我說些什麼,最後都盡是些岔開話題的路子。這種感覺從上次見面到現在分毫未變,或許我有必要弄清他為何總是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
「咦──?」天海起初有些驚訝,但很快便露出視死如歸的表情,坦承道:「我也不太懂,只是第一次看見妳就有種熟悉的虧欠感。」他的神色落寞,「總覺得自己好像該對妳負責什麼。」
「啊?」我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我倒沒什麼感覺,你可千萬別胡思亂想啊。」
「我認識的人不多,至今為止記得的名字,單手就能數得出來。」天海望向夜空,說話的聲音如歌,卻帶著令人痛徹心扉的孤寂。「妳不是我記得的人或和他們相似的某個身分,但我卻覺得曾在某個時刻虧欠過妳。」
那神態,不像一個孩子會有的。我突然想到吸血鬼的外貌並不代表實際年齡,那天海到底幾歲呢?從他的語調聽來,他十分篤信確有其事,但不存在於記憶中的認知卻令他相對疑惑。
海冥突然起身,張鬚擺尾。與此同時,天海往某個方向看去,而我則神經質地又一次離開座位。
克戮克正穿越庭園朝這裡走來。我隔著一段距離打量他,先前沒特別留意,現在卻看得異常清晰──翻立領,肩章,發亮的排釦,和其他人長長的衣襬比起來,他的只到臀部。整體看來接近騎士風衣,但說是軍裝也不為過。
我忽然有了種假設:也許凌駕者本就穿著軍服,或至少顯化為某些形態時是穿著軍服──畢竟,視界向來與我們身處何種定位的存在有關,我先前看不到也是由於我當時還是人類身分吧?
「小婷婷,妳這樣看著我發呆,我會害羞的。」
欠扁個性回來了。我鼻子喉嚨並用地哼了一聲,坐回去摸海冥的後腦杓。雖然貓咪沒用腦袋蹭我,但轉來轉去毛腦袋的觸感本身就很療癒。
克戮克很不友善地對天海表示:「你何不回自己房間?如果不是房間,回走廊或密道地穴也行。」
天海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很乾脆地起身,像來時一樣靜悄悄地離去。他離開前似乎對海冥眨了眨眼,海冥也有輕輕嚕一聲回應他,而這隻貓就留下來蹲在椅子上。
天海走後,克戮克用幾乎像是滑跤的姿態坐了過來。基於禮貌和某些因素,我沒有立刻走開,而是一語不發地繼續玩貓。被夾在中間的喜馬拉雅貓發出了抱怨聲,卻依然蹲在原處沒離開。
克戮克傾身,單手支撐膝蓋托住側臉,由下而上地凝視著我。在他的注視下,我感到自己呼吸開始停滯,膚電正在發生細微的變化……
「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成為第一個呢?」
「沒機會了。」我秒答。
「喔,對,我都忘了。」
看來他也不是沒注意到我在碉堡覺醒後的那場儀式。
靈氣充沛的地方、近乎天然的場地、諸多血族的見證。我一直害怕去回想,但我寢室內有眾多關於凌駕者的書籍,我知道那代表什麼──雖然我不是黎明族,但他們辦了一場只有凌駕者明白當中意涵的婚禮。
他們利用魔族覺醒時僅有一次的契機,讓我選了希路做寄主。這本來只是個覺醒過程,然而,我當時置身條件完備的現場,所有我自願提出的邀請都等同兼具完婚的意義……
「凌駕者允許對象擁有多重伴侶,看來我要比另一個更好才行。」
「喂,我可沒答應你什麼啊!而且我不認為在我想起有關他的事之後還能對其他人──」
「妳以為跟他相比,其他人鐵定讓妳索然無味?妳太低估凌駕者了。之所以很多人能同時和兩個以上黎明族在一起不是沒原因的。」
顯然無論我怎麼想,他的判斷都是正確的。當我注意一個凌駕者時,另一個就會暫時置旁,但絕非遺忘;一如我們能同時仰慕音樂家和畫家,也能同時欣賞活著和作古的人。無法確切形容那是種怎樣的心理──他們之間的差異其實不小,但在感覺上有時無法區分高下。
我並不瞭解自己對他是何種感覺,反正和那個人不一樣。同樣都是吸引,同樣帶著誘惑的形體,他的就是比較單純──比較不會讓心裂得那麼深、那麼痛。
興許是覺醒後思惟方式的改變,我變得較懶、較不願去在乎原則不原則。「也許這樣比較好吧。」我自言自語兼作回答道,「其實你還不錯,如果你覺得我這樣亂七八糟又口是心非的人也值得你花費心力的話……」
噴泉水池裡的水嘩嘩作響。
我的話雖然模稜兩可,但克戮克是號稱能讀空氣的凌駕者,又是心理學系研究生,他完全有能力理解我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只見他的雙眼倏地放亮,「正式追求的機會?」
我刻意不去看他,只直直地盯著噴泉飛濺出來的晶亮水花。「嗯。」
他居然就這麼定格在原地,傻住了。沒料到他的反應這麼有趣,我掩著嘴迅速溜出那塊地方,海冥則跳下石椅追了過來。
庭院裡九彎十八拐,轉過一道厚實的樹籬,我爬上結實的草坡來到自己位於一樓房間的落地窗外,伸手正要打開,卻聽得遠處傳來一聲模糊的、不像人類的歡呼聲。
貓兒的尾巴彎曲。我低頭和海冥對望,禁不住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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