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床上思考兩件事情,往後一個月要拿出多少零用金給父親,他才不會餓著也夠喝酒?
明天要到這不算家的家,還是到外頭餐廳就好?
若不是男友父母親非要到家中一趟,我實在不願意讓一個整天全身都是酒氣的父親露臉。
「娃…開個門好嗎?」
『有什麼事嗎?』
他似乎想叫我小時後的乳名,也許已經十年有餘沒喊過這名子,有些疏口,不止他,就算我也是感到很陌生。
「妳就要嫁了,就算討厭我,也該讓我們好好地說些話吧,好嗎?」
『嗯。』
我一打開房門,他身上的噁心酒味,馬上充斥整個房間,也無所謂,就這麼幾天。
他手上捧著一個小紙箱,逕自坐在我的小沙發上,然後打開紙箱,其中有三本相簿和一本筆記簿,和一些首飾,我想是母親生前留下的。
原來沒被賣掉換酒喝,心理面稍微安慰了一下,但這改變不了我對他的厭惡。
「這些都是妳媽生前留下的東西,和我們從前留下的照片,呵,原來我們父女倆從妳媽過後,就沒過一張照片了。」
『嗯。』
「妳媽看到我這模樣,一定把我給罵慘了,我非得像從前一樣對她撒嬌,她才會氣呼呼的原諒我吧。」
『嗯。』
「娃…娃娃,爸爸對不起妳,讓妳受了那麼多的苦,爸爸沒用…才要讓妳半工半讀才付得起學費,還要拿微薄薪水貼補家用…爸…我…。」
他哽咽說著,緩緩流下淚來,用那充滿斑駁污垢的袖子擦淚,雖然不止一次,但我真的想大聲地吼他。
『你喝醉了,先休息吧,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忙。』
「妳媽媽要是看到妳長大成人,要嫁人了一定會很高興…可惜她沒有機會看到啊!」
他終於哭出了聲音,像個小孩子一樣不斷哭著,兩旁袖子都濕透。
在我不斷安撫下,他終於回房休息,但我知道他沒有睡著,房門開著燈亮著,他不斷地看著那三本相簿,看了一次又一次,翻了一遍又一遍。
隔天我一早就出了門,一方面想給他買件體面一點的衣物,他永遠只穿件汗衫。一方面要接男友與他父母親到家中來提親。
買了幾件衣物後,約定的時間還沒到,還是拿這些衣物給他穿上才是。
一回到家時,我心瞬時涼了一大截,男友他們已經在家中的客廳了,我卻沒看到他。
『伯父,伯母不知道你們這麼快,我先給你們倒茶。』
「哈哈,不用不用,等等我要和你父親好好的喝上一杯呢。」
這臉丟大了,他想在家當個酒鬼就算了,今天人家來提親他還要喝,就不能夠忍耐一天嗎?
厭惡,在我心中原本就盤據著,這時更讓我起了恨意,我上輩子到底欠他多少…
「親家,抱歉抱歉,讓你久等了。」他拿著了瓶威士忌從廚房走出來。
「哈,我才不好意思呢,讓你忙著了。」
他的穿著讓我很意外,雖然不很體面,但也算乾淨,原本雜亂不堪的頭髮,也梳過了,衣服也熨個整平。
但我還是瞪了他一眼,那一眼很冷,很冷。
他臉稍微緊繃了下,隨後撐著笑臉坐下,伯父是個很細心的長輩,他看了出來。
「羽璇啊,是我邀你父親小酌一杯的,你就別生父親的悶氣了。」
丟臉致極,還要讓人家給你打圓場。
「沒有,我沒有生氣啊,只不過你們少喝點,別喝醉了。」我笑著說,也許你會認為我虛偽,但對於讓我尊重的長輩,我願意敞開笑顏。
「醉!怎麼能不醉,今天是高興的日子來著啊!邵均,你也過來陪你岳父喝個幾杯。」伯父說著,他提高了聲量,明顯要讓他減少尷尬。
「喔好。」邵均挪了挪沙發位置,拿了酒瓶先給伯父和他最後自己倒了酒:「爸,伯父,我敬你們。」
「什麼伯父,要叫岳父,你這兔崽子,想讓你未來岳父說我沒把你給教好啊,當心人家女兒不嫁給你,到時候你就別哭哭啼啼的。」說完他們三人全一快笑了起來,我也笑了下,是對他嘲諷地笑。
傍晚時,他堅持要親自下廚,我堅持要上餐廳,最後因為伯父和伯母說想嘗嘗他的手藝,我只好作罷。
看著他從原本髒亂不堪的冰箱中拿出許多魚肉蔬菜出來,我才突然地訝異,他什麼時候上街買菜去了,我竟然不知道,還有那套身上的衣物。
我在客廳陪著邵均和伯父伯母聊了一會兒,後來告訴他們說要幫忙,我便走進了廚房。
『謝謝你了。』
「謝什麼?」他一邊忙著料理,一邊回頭問著我,我好久沒看到他動起來的模樣了,尤其在這廚房裡,這時,母親不也應該在旁邊和他打鬧著?
兒時的畫面,模糊地呈現在腦海。
「你穿了乾淨的衣服還梳了頭,還有你什麼時候去買的菜?總之謝謝你了,你幫我顧了很多面子。」
他先是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然後埋首在一堆魚肉蔬菜裡面,一會兒突然轉過來:「剛剛真的是你公公找我喝酒的,我今天真的打算不沾酒。」
『喔,隨便我不在乎。』
他又是點點頭,停下手邊的菜刀,然後放下走過來推著我:「你出去陪他們聊天,這兒我來就行了。」
「伯父需要幫忙嗎?」邵均的聲音。
我拉著邵均走出去。
那一夜,大家喝喝鬧鬧,別於他的少言,伯父顯得很大方,一整夜侃侃而談,他只是笑著、應著。
由於邵均知道我們家的狀況,所以伯父話中避免了很多話題,圓滑而不失體面。反觀他,不怕羞地不斷自嘲,我也只能點著頭,漠然不語。
幾天後我結婚了,父親把那僅存的房子過到我名下,和那一隻紙箱。紙箱我一直擺在儲藏室,除了少數幾張我與母親的合照有相框框著外。
婚後我固定每一個月會給他兩萬元生活費,這兩萬元沒讓我的生活有一絲影響,邵均甚至嫌少了點,曾偷偷私下匯過更多。
就這樣過了我這輩子最幸福的半年生活,這幸福來得有點晚了,狠狠地遲到了二十六年。
反正我無所謂,這樣夠奢侈的了。
「羽璇!發生事情了…。」邵均一回家就倉促地跑到客廳打開電視機,隨著不斷地轉著新聞台。
『你是怎麼了啊?外星人入侵地球了啊。』我自覺幽默地說。
邵均沒有答話,只是面有難色不斷轉著,他這舉動讓我也跟著慌張了起來。
『到底是怎麼了?』
新聞台上不斷播著讓人不屑的政治新聞,邵均這時放下了遙控器:
「即時新聞播到你爸自殺了,在墳前割挽,我想那是你媽的墳。」
『你看錯人了吧,他一定還在家裡喝酒。』
邵均打了通家裡的電話把話筒拿給我,接著我們都沉默。
我啞然,呆呆地站著,隨後我們趕回那已經半年年沒回過的家。
回到家後電話不停響著,是警局打來找人,找他唯一的女兒。
死著身份確定是我爸,辦完了一切手續,領著他的屍體到殯儀館,很快的舉辦了喪禮。
這幾天我很沉默,幾乎一言不語,在葬禮社專業的流程中,我做了一遍又一遍重複的動作,可是沒有掉過一滴淚。
「等等哭一下,要讓你爸聽見。」葬禮社人員說著。
『我哭不出來。』
「啊?那意思一下發出聲音好了。」
我沒有照他的話做,只是很沉默很沉默……
老婆,對不起喔,我又喝酒了,因為我心情真的很差嘛。等我回去那一天我一定加倍給妳撒嬌,妳說好嗎?
我們的女兒啊,他很掙氣喔,聽說現在當了什麼理財顧問,還是個主管啊,在過個幾年,她嫁掉的時候,我一定馬上回去,回去陪妳,這樣妳有沒有很高興呢?
雖然我們的女兒很看不起我,不過沒有關係,有些話我總不能當女兒的面說吧,而且我真的不掙氣啊。
所以不管囉,當初說好的,等女兒一成家,我們就要相聚了,到時候妳可別又生氣喔,那我可不甩妳。
老婆我真的好想妳,好想妳。
一張淚水乾掉的筆記頁上,又多添了幾滴,我從來沒有為爸掉過淚的,就算在他死後我也是這樣堅持,為什麼看到他的筆記,我會無法克制……
我一直不明白,爸到底有多愛著媽,經過了十七年,還沖不淡那思念、那憂傷嗎?
一本厚重的筆記,寫滿十七年來對媽的想念,卻少有對我的愛,我想我還是恨著…
我把媽和爸葬在一起,然後在墳前放上他們的合照,那一下午,我在墳前,翻著一張張珍貴的照片,流著這十七年來累積的眼淚。
風很溫和,我背輕倚在墳前,竟睡著了。
夢中,我變成了小娃兒模樣,站在廚房,看著爸和媽,都去甜蜜的模樣,他們笑得很開懷,我也傻呼呼地跟著他們笑了起來。
那夢很美。
網路流傳文章 作者: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