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牌戲
-- 卡爾維諾「命運交織的城堡」導讀(轉貼)
塔羅牌是一種在歐美流傳了幾世紀的吉普賽算命牌。前一陣子在台灣也曾經產生小流行。之所以沒有「坐大」,我以為是它太複雜的緣故。
它分成兩個部分,一個是「大阿爾卡那」(Major Arcana),包含二十二張牌,另一個是「小阿爾卡那」(Minor Arcana),包含五十六張牌。你可以單獨使用「大阿爾卡那」的二十二張牌來作占卜,也可以使用全部大小阿爾卡那合計七十八張牌來作占卜。
小阿爾卡那有點類似撲克牌,同樣是四種花色,分別是「幣」、「劍」、「杯」和「棍」,數目由一到十。而花牌的部分,除了「國王」,「王后」,「隨從」之外,多了個「騎士」。這樣看,小阿爾卡那應該也可以像撲克牌一樣用來玩「接龍」,「傷心小站」或者「打槍」「大老二」之類,但是,據我所知,好像還沒有人這樣玩過。
塔羅牌的精隨在「大阿爾卡那」上。不依附著大阿爾卡那,小阿爾卡那便談不上意義。
「大阿爾卡那」的每一張牌都具有正反雙重含意,所以二十二張牌變包含了四十四種意義。而這含意除了基本意義之外,還有延伸的意義;與占星術的十二星座連結的意義;與猶太秘教,埃及神話和羅馬神話相通的意義。它有明喻有暗示,有宗教符號,也有最單純的圖像。雖然標準塔羅牌的繪製必須保有某些固定的象徵記號,但是也有一些繪圖者完全不理睬這個規則,只依照自己的靈感來創造牌面,而這些牌如果傳播得夠廣泛,它獨有的意義便也加入了塔羅牌的規則,成為塔羅牌共有的含意。
從這裡看,塔羅牌確實是吉普賽的「族牌」,它四處流浪,隨機做小小的掠取,而所掠取的「他人文化」從來不曾改變它,它總還是它自己。
說實話,凡是對文字的意義,或抽像聯想有興趣的人,很難不受塔羅牌的吸引。由於它看圖會意的特性,再加上它本身神秘的機制,觀看塔羅牌的圖案時,似乎比觀看普通圖像,容易有更多的想像。
許多塔羅牌的書中,都談到容格。
心理學家中,容格恐怕是對神秘學興趣最大的一個。他認為人內心的無意識領域與夢相通。容格也以解夢聞名,但是他之解夢,與佛洛依德不同。佛氏認為夢是人類壓抑心理的反映,而容格以為夢是另一種人生,顯現的是比現狀更真實和更進化的自我,因此容格解夢,傾向於發掘人的可能性。
他曾經研究過易經,也鑽研過占卜和煉金術,對於塔羅牌,據說也曾經「從歷史的,宗教的,哲學的,科學的,社會學的種種角度」去檢視過。得出的結論是:塔羅牌是所謂的「原型」語言。容格相信在人類的內心,也就是無意識領域中,有共通的原型意象,而塔羅牌的圖案正是這些原型意象的具體化。
他在晚年,發展出「相應」(synchronisty)理論,這理論認為:我們的現實世界裡,往往會有一些現象與無意識世界相應,所以「命運的偶然性,其實早已存在於人類的內心中。」換句話說,容格認為:在我們的無意識領域裡,我們能看到自己的未來。因此,占卜的結果就不是偶然,而是我們的深層心理透露出的預示。
相對於容格對塔羅牌的高估,卡爾維諾這本《命運交織的城堡》顯然就把塔羅牌當做看圖識字的工具。他認為塔羅牌是一套建構故事的機制;「我想到一本書,同時想像它的架構:失聲的敘述者、森林、旅店;我被這個以一組塔羅牌召喚所有可能故事的惡魔主意所蠱惑。」
他於是設定了「城堡」和「酒館」兩個場景,來召喚他的故事。對他而言,無論大阿爾卡那,或小阿爾卡那,一律沒有深層意義,他只管對著圖片編故事。這是這本書裡需要兩付塔羅牌的原因。因為不同的畫者,會對牌意做不同的處理,可以激發卡爾維諾新的想像。
他「以最單純和直接的方式閱讀這些卡片:觀察圖案描繪的內容,建立意義,隨著每個單張卡片插入序列的不同而變動。」用這種方式,他架構了「命運交織的城堡」和「命運交織的酒館」。
城堡和酒館,當然只是故事場景。除了傳達出某種氛圍,幾乎看不出別的意義。而這兩個地點似乎也可以彼此代換,並不會影響故事的進行。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卡爾維諾如果行有餘力,其實更可以有無數的場景出現,以不同的塔羅牌繪圖,來編織不同的故事。
某方面來說,《命運交織的城堡》和《看不見的城市》是一樣的書。兩本書都顯示了卡爾維諾那種數學式的興趣。在《看不見的城市》裡是一種演算般的延伸,而《命運交織的城堡》則是排列組合。
我在閱讀《看不見的城市》時,便已感覺到卡爾維諾對於聯想的耽迷。他的想像力不是生著翅膀,而比較像是籐蔓,一個牽連著另一個,再生出另一個,而在個別之間做小小的修正和演繹。閱讀「看不見的城市」,可以看見作者如何牽絲攀籐的構建他的整體結構,可以看見哪一部份是主幹,哪一部份是枝椏。而卡爾維諾最大的天分就是對於「標的物」那無休無止的擴張和聯想。我覺得《看不見的城市》未完,那五十五個被描寫出來的城市不是全貌,如果卡爾維諾能夠,想必還有五百五十個「看不見的城市」在他的腦海裡。
《命運交織的城堡》也一樣未完,雖然書裡面已經交代了十七個故事,但是,若果卡爾維諾願意,我相信他還是可以無休無止的寫下去,以森林為背景,以城市為背景,以草原,以高山,以雪鄉,以赤地 ---- 那七十八張牌的排列組合幾乎是無限的,可以把一生都花在這上面。卡爾維諾自己也在附記裡說:「這個主題已令我沈迷多年,我為了從這本書釋放而出版它。」
然而,這樣將塔羅牌簡化成圖像和故事,就免於它「原型語言」的魔力了嗎?我想未必。《命運交織的城堡》如果讓容格來看,想必可以發現許多東西。閱讀本書也就因此成為對卡爾維諾的探索。由於書裡的牌型是他自發的選擇,比占卜時的「偶然性」要更能顯示他自己,排列組合形成的不只是故事,也是作家的深層意識。
於是,我們看到了在森林中被打劫的「杯騎士」,為「節制」的負水少女所救;也看到了「杯國王」對煉金術的追求。我們看到了「劍隨從」與「劍皇后」的邂逅,也看到「劍侍衛」向「劍騎士」乞求富貴的歷程。而在各行其是的路線裡,卡爾維諾一邊說明,一邊卻又遺留了大量疑惑的空白。
我建議閱讀本書時,要準備一副完整的七十八張塔羅牌。在卡爾維諾說他的故事時,我們可以搭配同樣的牌形來觀看。而牌意會呈現出比卡爾維諾更多的說明,會點出作家自己所棄絕的幽微之處。
所以,這是一本要讀者和作者一起來參與完成的書。我們隨著牌面圖案來經歷奧蘭多,浮士德,伊底帕斯,李爾王和哈姆雷特的故事,透過卡爾維諾對莎士比亞,對希臘悲劇,對歌德的解讀,來解讀潛藏在這些作者覆蓋下的卡爾維諾。
而卡爾維諾擅長華美的遁詞。他的故事從不結束,只是停頓在一個抽像和哲學的思考上。這方式向來是卡爾維諾使用的最好,像他所有的書,本書收束於一個當下,一個停格的剎那。一切在結束,一切在開始。
反推回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在交織相遇的瞬間,於彼此也只是停格的剎那,可以結束,也可以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