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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害怕這樣的社會
作者: Prinz	日期: 2011.07.31　　天氣: 　心情:

記得以前念大學的時候，有個老師曾說：「每個時代的武器不一樣。有些時代靠武力，所以掌握武力的人就能呼風喚雨。有些時代崇尚宗教，所以教主或祭司能左右人心。有些時代則是金錢掛帥。而這個時代，最強大的武器就是法律，掌握法律的人就能掌握權力，甚至能改變世界。」

我是學法律的。可我年紀愈大，就愈無法理解那位老師的話。我應該是擁有武器的人啊，可是我對這個社會卻十分恐懼，時常懷著愁惴不安的心情。我一點也不覺得法律是有力量的。或者說，法律的界線看得愈來愈清楚了。

法律是用來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目的是把人際關係弄出一個合理的狀態。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多明白啊！如果沒有法律難道人們就不處理人際關係嗎？即使在最原始的部落，連法律兩個字都不存在的社會，也可能過著和諧的生活。然而，一旦有了法律，卻被人用於追求各種目的；因為每個人要追求的目的不一樣，法律的目的就不同了；同一個社會同一套法律，卻有許許多多不同目的不同的用法，事情也就複雜了。複雜到需要花好多年的工夫才能將法律學好。

有一種目的是這樣的，就是把法律當成「試劑」，喝下這種試劑，能分辨出好人或壞人。就像PH試紙，酸性呈現藍色，鹼性呈現橘色。把人分成好人壞人，就方便我們對付壞人，保護好人；壞人被對付了，好人才能安心過日子。把犯罪的人關起來是個好辦法，貼上標籤也是個辦法。

另外有些人把法律當作「照妖鏡」，不只分辨好人壞人，還能讓妖魔現形。所以犯了法的人不但是壞人，甚至根本不是人，是妖魔鬼怪。「妖魔化」是最便利的做法。因為人的問題很難處理，人是複雜的，他有肉體，有精神，有行為，還有個人與個人，個人與群體的關係，很難處理得面面俱到。但處理「非人」就單純多了。

例如車子壞了，就送進車廠修理修理。修車師傅是很有本事的，一點小問題難不倒他。經果仔細檢查之後，師傅發現原來是傳動皮帶老化了，換一條就能搞定。可是換一條皮帶該收多少錢呢？收多了客人會懷疑是不是敲詐，收少了車廠的經營會出問題，該怎麼說明才能讓客戶滿意呢？該立刻調貨動工讓客人在場等候，還是請他先回家另外約日子交車？如果客人在旁邊該一邊工作一邊和他聊天，還是不理他專心修車？該請客人喝咖啡還是紅茶？需不需要開冷氣…………

想太多了吧？不就是換一條皮帶，只要專心把車修好就成了，其他的事情何必操心？是阿，處理人比處理東西麻煩多了，如果必須處理人的問題，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人轉化成「非人」，那麼事情就單純了。

歷史上有很多人被當作「非人」處理，比方一百多年前美國的黑奴。更早之前的社會還有「賤民」這種階級，在日本被稱作「穢多」。打仗的時候，戰敗的一方成為俘虜，俘虜不是人，是戰利品，朝廷將這些戰俘當作禽獸畜牲用於各種勞役，像牛馬一般，有些送進宮廷裡當太監，女的就當官妓。私人蓄奴則是私有財產，可以買賣的。還有些罪犯的臉上被刺了字，取消戶籍發配邊疆，剝奪了人的資格。凡此種種，都是為了方便而簡化處理，把人簡化成物件。

這個時代看起來似乎稍微文明些，不會在奴隸的脖子上套鋼圈，戴腳鐐，不會將人「物化」。是嗎？果真沒有人被物化嗎？我愈觀察這個社會，就看見愈多人被物化了。

聽說很多人主張要將性犯罪者「化學去勢」，連政府都找了很多專家認真的研究可行性。還有一種東西叫「電子腳鐐」，會發出信號，戴上這種腳鐐的人無論在甚麼地方都能掌握。他們將這種腳鐐裝在強姦犯的腳上，於是社區裡的家長就能安心了，因為戴腳鐐的人無法接近小學附近，如果他亂跑警察也能馬上把他抓回來。

古代人是很無奈的，他們沒有這些高科技產品，鐵鍊的長度也有限，所以只能將奴隸鎖在家裡或者工作地點。然而長時間鎖住也不是辦法，比如皇宮裡的太監宮女們就不能一天到晚拖著鐵練鐐銬去服侍主子，所以必須很費工夫的建立一套倫理綱常，讓階級觀念深植人心，用忠孝節義取代鐵鍊枷鎖，很麻煩的。現代人有了高科技，簡單多了，不必再去處理人心問題，電子腳鐐一戴上，甚麼麻煩都沒了。

「去勢」就更厲害了，不是剝奪強姦犯的自由，而是根本剝奪掉他的能力，讓他力不從心。據說閹雞閹豬能讓肉質變得更好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據說有些「愛心」人士，保護動物人士，提倡將流浪狗去勢避免牠們繁殖過剩造成環境問題。為甚麼這樣有愛心呢？因為這樣流浪狗就會減少阿，就像現代人少子化一樣，一代比一代少；流浪狗減少了，被撲殺的狗也就少了，少殺一點的確是有愛心的。似乎。

還有些人將自己的寵物貓送去獸醫那兒閹割，據說貓咪會比較健康，也沒有發情的困擾。總之，閹割的好處相當多，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將事情變得單純，一刀下去，無論好吃還是好養還是衛生環保，很多問題都能立馬解決。

這是一個重視「效率」的社會，把人「物化」正是追求效率的表現，閹割只是其中一種罷了。我們常聽說成功的企業家最重視績效，重視員工的「產值」，也就是說，一個員工在企業裡的價值，完全等於他對公司的貢獻；每年表揚最有價值的員工，應該是替公司創造最大利潤的員工。有些沒起色不中用的企業，養了許多沒產值的「老臣」，年輕人每天加班到深夜，每個月締造優良業績，卻沒有得到應有重視與相對的獎勵，於是我們會拿這個企業當作負面教材。因為人已經物化了啊！作為一個物件，一個生產機器，「效能」理所當然的是他唯一的評價依據。

何必花費力氣去處理強姦犯的問題呢？把他閹了一勞永逸，多省事。還有那些殺人放火的，一槍斃命不但乾淨俐落，還省下訴訟資源、教化成本，省下糧食、省下監獄空間，更不必煩惱更生人的就業問題。

我一直不明白為甚麼有人可以同時是婦女運動者，另一面卻參加所謂「白玫瑰運動」。前者一向反對將女人「物化」，對於物化女性的社會現象經常提出批判，但後者卻是明明白白的倡言以重刑對付性犯罪者，思想上不衝突嗎？「重刑」難道不是一種追求效率而「物化」某些特定族群的做法嗎？為了環境整潔將流浪狗閹割，為了兒女安全將強姦犯閹割，不都是追求「效率」的適當手段嗎？如果肯定效率才是應當追求的目標與價值，那又何必批判女性的物化呢？

據說有些回教國家會將小偷的手砍下來，這樣他以後就不能再偷東西了。我不知道白玫瑰人士會不會覺得這樣很野蠻。也許野不野蠻不是他們考慮的重點，他們考慮的是有沒有必要性，如果有必要，切掉罪犯的任何器官都無所謂吧。

這些白玫瑰人士很多都是當媽媽的，他們對待自己的孩子會不會這麼省事呢？應該不會的，因為孩子是「人」，不是物件。對待人的方法是另外一套，必須尊重，必須誠摯，必須以禮相待。想改變對方，首先要給他自我改善的空間並且相信人的無限潛能。因為人是有尊嚴的，你不能侵犯他的人性尊嚴。處理人的問題最麻煩就在於不能「不擇手段」，有一條界線在那裡，不能跨越的。這就是為甚麼許多人際關係弄到最後都是無解，實在太困難了。比方婆媳關係、親子關係、戀人關係、鄰里關係。真的無解嗎？其實換個角度想，如果不把對方當作人看待，很多問題其實很好解決。如果把成天撈撈叨叨的黃臉婆當作一台故障的音響；把每次喝醉酒就暴力相向的丈夫當作亂咬人的野狗；把不聽話到處亂跑的孩子當作天台上養的鴿子；把大小便失禁的老母親當作污染源…………

之所以解決不了，正因為對待人無法只追求效率，有些手段就是無法用在人的身上啊！那條線怎樣也不能跨越。除非，把人變成「非人」。

強姦犯、死刑犯，都是這個社會上的「非人」。另外，還有精神病患也是。一個人只要精神錯亂了，就可以把他當作物件來處理。監禁也好，灌食也罷，每天逼他看天線寶寶海綿寶寶逼他說出自己的夢境逼他和一大群神經病在花園裡玩幼稚園遊戲…………反正他是個物件，對待正常人的標準態度不適用在物件身上。

同性戀者也是。基本上，很多人把同性戀歸類為精神疾病的一種，認為這是一種不健康的狀態。正常人類如果有了戀愛對象，彼此情投意合，社會就會容許他們結婚，建立自己的家庭。不但可以有家庭，家庭還是神聖領域不可隨意侵犯，隨便妨害別人的家庭還會受到法律的制裁，夫妻合併報稅還有優待。甚至，再怎麼一無是處的人，國家總得尊重他的家庭，幫忙照顧家庭，因為這是身為人類就該擁有的基本人權，或者說是生而為人的條件。

然而，同性戀者沒有婚姻的權利，沒有組建家庭的人權，因為他們不是人。同樣的，這也是追求效率的結果。畢竟一男一女的婚姻多麼整齊劃一！規格化總是方便處理。要是承認同性婚姻，馬上多增加兩種：男男婚、女女婚，甚至還有更複雜的型態。例如變性人、雙性人、中性人、第三性人。這些人的排列組合，會讓婚姻更加多樣化。甚至還有人獸婚姻、人「物」婚姻、物物婚姻，比如兩件不動產結婚，神奇吧？多樣化代表麻煩不好處理，最簡單的方式就是「非人化」────因為你們不是人，所以你們不能結婚，就像兩隻狗兩間房子兩棵樹不能結婚一樣。一句話就解決了。

還有外籍勞工也是。有人說外籍勞工是人，不是物件，我不太相信。有一次和朋友聊到生活費的事，我說，一個單身男人如果不必繳房貸車貸保險費，一個月只需要兩萬元就能打發基本生活開銷了。我朋友不以為然，他認為至少需要三萬，如果是女孩子至少要三萬五。很低廉吧？我認識很多人一個月賺六七萬還覺得生活不夠寬裕呢，看你想要怎樣的生活品質。當然也和你住在甚麼地方有關，掙一樣的錢，住台北和台東差別絕對很大。不過總有個最低生活水平吧？我說的兩萬就差不多是最低水平了，政府公布的最低薪資才一萬多。總之，這是個社會標準，換句話說，這個社會認為要維持「人類」的生活，活得像個樣子，活得有點兒尊嚴，至少得有一萬七八千收入。然而，外勞有嗎？非常眾多的外勞，月入不到一萬。如果你被公司調去大陸當台幹，必須住在工廠裡，從早到晚除了睡覺幾乎沒有私人時間，而且三年才能回台灣一次，你希望的待遇是多少？拿著個數字去對比一下台灣數萬個家庭裡的菲傭、印傭，你就能了解甚麼是人，甚麼是「非人」了。

因為外勞是工具啊！對吧？你家的孩子之所以是人，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妳抱著「做人」的動機把他生出來，妳並不是因為田裡缺人手所以才生孩子，對吧？而外勞之所以存在，是因為需要勞力；妳不是抱著「家裡多一份子」的目的迎接新成員的到來，而是因為沒人推輪椅處理老人大小便才去「申請」的，申請下來的只是一個推輪椅處理大小便的「工具」罷了，所以是「非人」，本質上與牛馬沒甚麼兩樣。

對於這樣的社會，我只有恐懼。我不知道下一個被「非人化」的會是誰，也許就是我呢？也許我已經被「非人處理」過了。記得以前當兵的時候，因為不會講台語，全連沒人正眼看我，好像我是透明的。對待一個人，比如說你走路不小心撞到別人，會說聲抱歉吧？對人才需要這樣，你要是愣頭愣腦撞到樹，不會跟樹說對不起。而我記得那時，即使被人撞倒在地也沒人會跟我說抱歉，就像撞樹或者踢到路邊石頭似的。甚至還有更殘暴簡直像處理無生物一般的對待。還有以前被強制住院的時候也差不多。總之，期待被當作人類對待，卻不能總是被當作人類對待，偶爾會變成「非人」。

不過我還算慶幸了，生命中大部分的時間還算人，沒有「人間失格」，也沒有被送進集中營做成肥皂，也沒有被當成牛羊買賣或者強制閹割。不過將來如何，也很難說，我還是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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