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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澄暐
「想像未來」是科幻小說常見的主題，但未來很少真正被科幻小說命中，就算有類似的情節，往往也只是想像力和文明發展的巧遇。然而，捷克作家卡雷爾‧恰佩克的《山椒魚戰爭》卻是一部寫於70多年前，就徹底命中我們當前狀態的科幻小說，靠的不是他卓絕的想像力或預知能力，而是一個更簡單的原因——我們正在做的事情，和70年前並沒有太大的差異。

混入人類的異獸
《山椒魚戰爭》的開頭，重現了歐洲國家殖民活動的序幕。一名白人船長在東南亞海域和他鄙視的住民交易珍珠，為了打破壟斷而硬闖他們口中惡魔居住的海域，卻發現那裡居住著奇妙的生物——整群雙足直立、水陸兩棲，矮人般的山椒魚。為了掠奪更多珍珠，他以各種武器和這群似乎不太聰明的動物交換珍珠，在珍珠枯竭後，又把牠們成批運到各海域去搜刮。
目擊怪物的消息很快隨著海流散布到世界各港口，然後，陸陸續續有了零星接觸的案例。接著，就是動物園或馬戲團出現的珍稀展示品，這種怪異半魚人展現出人類一般的智慧，令觀眾嘖嘖稱奇。當人們視其為都會怪談的同時，有門路、有權勢的資本家們早就準備好，把船長當初為採集珍珠而散播的山椒魚勞工，直接收納為提供勞動力（也壟斷山椒魚的食糧、工具供給等）的跨國「山椒魚聯合企業」，投入世界各地的海岸、海底工程。
隨著山椒魚大量繁殖，並成為全球普遍的勞動力量，人類與山椒魚也產生各種不同的互動。在工作被排擠的地帶，山椒魚成為暴力的標靶；哲學家與科學家也開始就山椒魚進行人性的思考與非人的實驗。某些自我感覺良好的人道主義者，強迫山椒魚接受高貴人種的基本教育，更多藝術、媒體和普通人也著迷於自我投射的山椒魚流行文化。
對於新帝國主義的列強來說，山椒魚最大的功能，是能藉著填海造地擴張已經飽和的殖民地，甚至在戰略上以新的國界、海岸線來互相競爭。列強一邊在國際會議上以山椒魚為籌碼互相牽制，一方面又將武器交給山椒魚，以應付一觸即發的代理戰爭。
然而，山椒魚在人類竭盡其用途的同時，也藉由學習人類的文化，逐漸從本來殘喘求生的小群體，發展出比人類還龐大、豐富的文明。同時，又因為山椒魚驚人的繁殖力，反倒使人類的經濟體系被迫依附於山椒魚，大企業只能仰賴數10倍於人類的山椒魚消費量才得以生存。
終於在某一天，人類終於嘗到了苦果——全世界的山椒魚組成共同的國家，用人類給的武器對世界各國發動攻擊，但短視近利的各國仍各懷其利，甚至支援山椒魚毀滅敵國。一點一點地，山椒魚反過來將人類的土地淹沒成適合生存的海洋，直到作者的祖國捷克，也出現了山椒魚溯河而上。

真實歷史的山椒魚
這部小說繼承了作者知名的舞台劇《R.U.R.》——因該劇使用Robota一詞稱呼人形機器人，而成為Robot這個詞的起源——的主題，人類大量使用一種可替代人類的全新勞動者，最後卻因為過度使用導致自身的滅亡。但《山椒魚戰爭》中，這個新的族群的定位卻比機器人更為曖昧。山椒魚並不是人類創造出來的仿體，而是一種新發現的，人類以外的智慧生命（但擁有某種反人類的特質，例如冰冷黏滑的皮膚、詭異的體色和體味）。人類本來視其為惡靈，後來慢慢開始進行交易，了解對方的能耐後，反而把牠們當商品交易，卻也開始發覺牠們與自己的相同處，因而開始將自己的價值觀和愧疚感都套在對方身上，希望讓對方「進步」成為和自己一樣的人。
這樣的科幻想像，其實離我們活著的現實並不算很遠。這部小說與其說是科幻，不如說是對當時整個歐洲，從殖民主義、資本主義、種族主義到法西斯政權的批判小說。小說的第一部濃縮了歐洲掠奪亞洲與美洲、進行人口販賣甚至視異民族為珍禽異獸的過程，第二部則呈現了資本主義和種族主義在各個國家間的進展與競爭，而第三部終於導致了反撲和人類滅亡——但這一部並沒有真正實現過。
我還記得有次碰巧跟《四方報》總編提起這本書，他聽了幾句就說：「就是移工的故事嘛。」在《山椒魚戰爭》成書的半世紀後，一部分的台灣人已從當初被掠奪的山椒魚，變成國際市場中搜索山椒魚勞動力的買方；但也有一部分的台灣，只是持續著當年山椒魚被掠奪的命運。對台灣來說，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多少都扮演過《山椒魚戰爭》中的不同角色，被他人掠奪、擺脫掠奪，卻取代掠奪者的位置，甚至去開發新的掠奪對象。
儘管恰佩克明顯是在批判當時的歐洲，不可能對台灣的發展了解太多（有趣的是，小說開頭還真提到台灣——是白人船長口中一個已禁止採珠的殖民地），但令人訝異的是，我們卻活在《山椒魚戰爭》之中，甚至說出一樣的話語、做出一樣的事情也毫無所覺。人們像書中襲擊山椒魚一樣隨機毆打移工，談論移工的國語能力與智力關係；良心不安的人雖然隱約想起人人平等，卻只會要求移工去符合台灣高尚文化的一切標準，如同強迫受災戶接納美好而永久的大愛一樣。

重蹈列強之覆轍
顯著而悲哀的事實是，整體而言我們沒玩出什麼新花樣，依舊走在恰佩克批判的規則中，重覆當年就做過的事。畢竟，企業追求利潤的方法也還是跟「山椒魚聯合企業」一樣，壟斷資源、壓低成本，失去工作的人自然會將工作的替代者當成他們洩恨的對象，綜合著我們繼承列強的優越感，以及對其他國家的偏見、刻版印象，於是我們便繼續讓《山椒魚戰爭》的故事在台灣上演，但不包括反撲的第三部。
有別於前兩部的現世譬喻，第三部才是恰佩克真正的想像。山椒魚拿著資本家和國家給與的武器，以人口優勢和種族的單一團結性，反過來奪取掠奪者的土地；但恰佩克並不對此全然樂觀，因為他已嗅到了法西斯與極權共產國家興起的氣息，也讓書中山椒魚的反抗，陷入了一股更為陰暗危險的未來。
恰佩克並沒有機會看到法西斯的衰亡，他在1939年就因肺炎過世，也算是躲過了納粹日後的摧殘。奇妙的是，在故事結束前，他還自己跳進書中自言自語了一段，卻意外精準命中了未來；他認為擊敗人類後的山椒魚，將分裂為兩大集團繼續爭鬥，直到雙方用大規模毀滅武器同歸於盡。算我們運氣好，這次有躲過他的故事，不然這回就沒辦法再循環下去了。

山椒魚戰爭
作者：卡雷爾．恰佩克
出版社：志文
ISBN：957545667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