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擬考,在一個禮拜之後結束了。
補習班宣佈成績的速度很快,所有的工作人員,包括班導師,工讀導師,工讀生,接線生,大家都關在工作室裡。沒有一個不加入批閱考卷的行列。
因為我跟子雲時常被叫到冷氣機前面的關係,班導非常認識我們,他以一小時八十八元的工資,請我跟子雲幫忙。
我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跟整理試卷的女工讀生聊天,當有老師或主任在場時,工作個五分鐘,就可以伸個懶腰,嘴裡嚷著:「嘩.....好累....」,就可以離開工作室去摸魚了。
在工作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們發現工作室裡的角落,放著一疊紙,那是我們的模擬考作文試卷。
我非常記得那一次作文題目,叫做:《如果我會飛》。
剛開始拿到題目的時候,大家都驚呼一聲,有人高興,有人難過,有人不動聲色,也有人只在旁邊的姓名欄上寫了名字,其餘空白。
這樣的題目,其實非常極端。
在我的感覺裡,它是個很艱深的題目。有一種它想引出你內心裡一些釋放不出的感覺,它像是鳥籠的那扇小門,在某一天被人開啟了,要不要飛走,看鳥兒決定。
高興的人,不消說,他們百分之百飛走,飛得遠遠的,永遠都不想再跟鳥籠見面,即使鳥籠裡的日子,吃喝拉撒全然不需操心。
難過的人,我想,他們跟我一樣,準備了一大堆時事,文學等等的資料,卻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自己又是個不知道鳥籠門在哪兒的,怎麼飛?
不動聲色的人,其實是最不簡單的,他們根本讓人看不出來這樣的題目能讓他們發揮到怎樣的境界。
不過子雲說我想太多,他說這些不動聲色的人,雖然不知實力如何,但大概會在紙上寫著:
「神經病!人就不會飛還問這種鳥類問題,根本就是找碴嘛!你飛給我看啊!飛啊!你飛啊!」
那只在姓名欄寫上名字的人,除了他們完全放棄之外,就是他們用這樣的方式,對這樣的問題作出無言的抗議。
我在那一堆考卷中,翻找著她的,但第一張翻到自己的,得分多少,我已經忘了,不過記得是個不太能入目的分數。
第二張翻到林建邦的,因為他是又高又帥又聰明的雄中學生,所以我自認不敵,就省略了沒去看。
第三張翻到子雲的,分數之高令人咋舌,隨隨便便三兩段,把國文老師唬得一愣一愣的。
當中的某一段,他是這麼寫的:
「御風載雲染天光 夢霧沌之境迷茫 飛凰棲所燃慕煙 揚翅只盼鳳知詳」
其實,這首詩並沒有符合七言絕句或律詩的要求,完完全全是唬爛,要不是國文老師看出他那兩句「御夢飛揚」、「雲之所盼」的話,他的分數大概是個位數的。
在很後面很後面幾張,找到了她的作文試卷。
在一疊紙當中,放得越下面的,表示越早交卷。
那我以我剛才所找到的順序來說,最先交卷的是她,然後是子雲,再來是超級高中生,最後才是我。
我很認真的應付這個題目,是因為我重視分數,所以我寫得久,最晚交卷。
超級高中生因為太超級了,所以我沒辦法猜測他的想法。
子雲天生就比較會寫這些有的沒的,所以他隨便寫,也就隨便交。
而她呢?
這樣的順序,其實沒有很大意義,只是可以隱約猜測出來,她對這個題目,是怎樣去看待的。
她可能不太會寫,所以索性放棄它,畢竟這不是聯考。
她可能不太想寫,所以索性放棄它,畢竟心情比較重要。
既然她這麼索性,那麼,我也就索性的看了看她究竟寫了些什麼。
『我是Feeling,從很久以前,大家就這麼叫我,直到現在,依舊如此。
Feeling,是感覺的意思,感覺不會落地,所以我一直是飛翔的。
我在我的Feeling裡飛,在我的想像裡飛,在我的心裡飛,也在你的心裡飛。
一直記得,第一個叫我Feeling的人,就是笨笨的你。
你總喜歡告訴我:「Just follow your feeling。」,眼裡總透出那麼一絲遙遠的感覺。
你說,我的名字很有Feeling,不像你的名字土里土氣,所以,你一直都叫我Feeling,我也只喜歡你叫我Feeling,別人叫我Feeling,都沒有Feeling.........』
這張試卷,她只拿了五分,想當然爾,因為她完全離題了。
但離題與不離題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為什麼離題?
子雲看了之後,嘴裡一直念著Feeling,他說她的作文,很像在數來寶,很像在繞口令。
而我,在她的作文中,看見了名叫「思念」的東西。
其實我並不訝異,因為早在她的三民主義講義裡,我就已經看見了。
這個「你」字,我感到相當好奇。
後來,我想了很多,但我知道,只有她能給我答案。
在所有閱卷工作都告一段落之後,公佈成績的時候也就到了。
林建邦很不意外的,拿了很高的分數,很前面的名次,在第一類組的排名裡,他是公認能必上台清交的。
子雲是二類的,他的成績本來就不差,分數距離他想念的政治大學,也只有一點點的而已。
而我跟她很巧合的,拿了相同的分數。
『同學,數字的組合這麼多種,我們竟然會一樣。』
她在我旁邊看著成績,拍拍我的肩膀說。
「那麼,是不是表示我們很有緣呢?」
『如果這也能牽扯到緣份,那大概就是了吧!』
「那,妳認為,我們這樣的分數,哪所學校才是妳意中的容身之所呢」
『當然是國立的好,中正或中央吧。』
「此話當真?小生我與姑娘所想正巧又如分數一般的契合。」
『是嗎?那大俠認為,該去慶祝一番是嗎?』
「姑娘果然好耳力,竟然聽出我話中帶有暗示語氣。」
『暗示歸暗示,慶祝歸慶祝,沒時間,沒好地方,慶祝是沒辦法成立的。』
「擇日不如撞日,有緣就是好時間,小生提議現在,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好是好,但大俠若再如此說話,那咱們就展輕功慶祝去吧!』
我們並沒有展輕功去慶祝,除了我們不會輕功之外,其實是我們有摩托車。
子雲因為拿到了閱卷的薪水,繳到他女朋友那兒去了,所以身無分文,回家看電視啃麵包。
我跟她到了九如路麥當勞,點了兩份餐,因為是慶祝,所以她不讓我付錢。
大家都知道,餐點裡有薯條,所以我向服務生要了兩包番茄醬,兩包砂糖。
『要砂糖作什麼?』
「攪拌。」
『和著薯條一起吃嗎?』
「是啊,很好吃。」
『怎麼想出來的?』
「子雲教我的。」
『你跟子雲好像很要好。』
「是的,他是個怪怪的好人。」
『既然是好人,為什麼又怪怪的?』
「因為他好的地方都怪怪的。」
她沒有再問我什麼,低頭看我把砂糖跟番茄醬混在一塊兒。
「想學嗎?」
『是有點興趣,不過,不知道好不好吃。』
「肯定好吃!試了妳就知道。」
『那你教我。』
「首先,我們要向服務生點餐。」
『這我知道。』
「然後是付錢。」
『這我也知道,請你跳過那些部份。』
她呵呵的笑,她的眉跟她的眼睛像一幅畫般的細緻。
「番茄醬與砂糖的比例是一比一,多則太甜,少則無味。」
『嗯,然後呢?』
「先擠出一包番茄醬,然後鋪上一層砂糖,再把第二包番茄醬蓋上去,最後鋪上第二層砂糖。」
『嗯,繼續。』
「拿出較短叫堅韌的薯條一根,開始作圓型攪拌。」
『如果我想作三角形攪拌呢?』
「這問題有找碴的味道。」
她又呵呵的笑,撫著額頭。
「攪拌要自然,要柔順,有感情,像是為情人按摩般的輕柔。」
『可是你說起來的感覺很煽情。』
「煽情?看來妳吃薯條的心情很不同。」
『是你把那感覺說的很煽情的。』
「感覺是自己從心裡面跑出來讓妳感覺的,妳感覺煽情,那就是煽情。」
『聽起來好像是我的錯。』
「不,我只是想告訴妳,Just follow your feeling。」
當她聽到這句話時,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視線開始聚焦,渙散,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她恍惚著,有點意識不清的說。
「祥溥,祥瑞的祥,溥儀的溥。」
後來,她說了句抱歉,跑出了麥當勞。
我手上拿著堅韌的薯條,眼前是尚未完成攪拌的番茄砂糖醬,還有她沒有吃的麥香魚,心裡是一陣錯愕,腦海裡,是她轉身離開前的淚眼。
* Just follow your feeling,只跟著妳的感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