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刷牙時,一把電動牙刷放進嘴裡,我馬上慘叫了一聲。天哪,我竟然把洗面乳當成牙膏了。味道如何?當然不好。不過,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不常發生,但應該超過三次了吧。我是一個很粗心的人。粗心到連自己都受不了的地步。這半年內,我已經丟了兩隻心愛的表,好幾頂帽子,無數把雨傘,兩副眼鏡,一件外套,三條項鍊,三次忘記帶鑰匙……我讀書時習慣做筆記,但書到用時方恨找不到的經驗常常有,在浩瀚書海裡搜尋的滋味只有一個愁字了得。有時根本連自己剛剛放下的東西放在哪裡都無法記起。只好像福爾摩斯一樣,沿著可疑的路線再走一次,看看能否找到蛛絲馬跡。「你是不是得了老人痴呆症?」心裡常有個聲音對我說。當然也有好幾次失而復得的經驗,粗心的人也許是在潛意識裡迷戀著那種感覺,才一味地粗心下去吧。好像賭徒手氣忽然變好了,又把錢贏回自己手裡來一樣。更美妙的經驗是在很久沒穿的外套裡找到好幾千元。因為粗心而被我丟掉的東西,最貴重的或許不是物品,而是我丟掉的時間,找東西的時候,我常會喃喃自語:「看,你人生中最美好的時間全浪費在找東西上面。」然而,就算找不到的時候恨得咬牙切齒,我還是沒有辦法改掉找東西的習慣。我已經習慣我的粗心了。我想,就是天性囉,沒辦法。直到有一天,我赫然聽見親愛的家人抗議:「拜託你不要再問我,你的東西在哪裡了,每次聽到你這麼問,我的頭皮都會發麻。」我才發現,我的粗心已經粗心到侵害身邊的人的神經了。這時我才開始警告自己,喂,你該改一改了。粗心是怎麼造成的呢?我自己推算了成長史,發現粗心的源頭可能來自於別人的恩寵。我是由祖母帶大的,祖母對我最好,每天不吝惜幫我收拾善後,我小時候就粗心到常忘了帶教科書上學、被老師罰站,而且從未記取教訓。後來有一大段時間,我的粗心稍有改善,那是我到台北來求學、工作之後的事了,沒人寵、生活費有限,只得好好照料自己身邊的東西。這幾年老毛病又犯,是因為有能幹的祕書在身旁打理,於是我又故態復萌。在生活中粗心的人是個常常失誤的投手,因為捕手為他把危急狀況處理得太好,所以他才依然故我;這就跟常遲到的人,是因為並沒有因為遲到付出太大的代價一樣。一個粗心的人,多半由他人的寵愛和自己的不檢點造成。粗心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我是個很敏感的人,對很多現象觀察入微,但是這些特性還是可以和粗心相容。粗心和粗線條、神經粗也常是兩碼子事。粗心的人也可能很小心眼,也可能文質彬彬。有的粗心很可愛,比如說,愛迪生曾因為太專心做實驗,把手表當成雞蛋煮了。我知道,如果我從事的是一點也粗心不得的行業。那麼,講起粗心來,我就無法這麼輕鬆如意了。幾乎沒有一個空難事件、交通事故,不是由於某一個人的小小粗心所造成。一個船長稍不注意,巨大的鐵達尼號就撞上了冰山;一個飛機維修技師少上了一個螺絲釘,曾經害幾百人在空中喪失性命;一個打瞌睡的卡車司機,使台電的維修工程師一出勤就沒法回家;一個小火車駕駛沒有按常規檢查煞車設備,就害了一群興高采烈的遊客。美伊戰爭裡英美聯軍大部分的傷亡也都是粗心所造成的。有護士打錯針讓幼兒喪命,有醫師開錯刀摘錯了腎,把手術刀或棉花留在病患身體裡的烏龍事件更是駭人聽聞。他們都不是故意的,但短短一秒鐘的粗心,像一個亂丟亂甩的「血滴子」一樣,照樣可以取人性命。粗心不改的人萬萬別從事需要處處留心的工作。專業技術人員的粗心,代表他的技術並不純熟,心態也不夠負責。如果你覺得粗心不是大問題,拜託你立志當藝術家吧,要不就立志做些不會傷人害命的事。粗心的種類也不一樣。我的粗心多半是在「身外之物」上,粗心的我倒是很準時的,未曾忘記該做的工作--當然這是後來修煉出來的:別太相信自己的記憶力,姑且把行程白紙黑字全記下來;其實只要我們認為那件事是重要的,就不會漫不經心,就算粗心是天性,也不是不能改。有些人倒是很能掌握自己管轄下的所有物件明細,卻對感情粗心。盧貝松的「終極殺陣Ⅲ」裡頭有個片段讓人噴飯:身為女警的太太走進警察先生的辦公室,說:「親愛的,我有個消息今天一定要告訴你,你要做爸爸了。」「真的?」先生又驚又喜,「什麼時候的事?」「八個月前,」這時鏡頭挪向太太的腹部,早是大腹便便了。「天哪,天哪,你怎麼到現在才跟我說?」「我一直想跟你說,但你成天想著破案,都不聽我說……」其實他的辦公室裡老早擺滿了嬰兒的超音波照片,只是這位每天只想著逮捕搶匪的爸爸竟然都沒有發現太太的「明示」。這當然是個搞笑片段,卻是個很好的諷刺:我們可別為了自己的理想,對培養感情太過粗心。以前的很多爸爸們,真的是粗心到完全來不及參與孩子成長的地步,也從來沒有讓太太覺得他的魂回過家裡。他們或許創造出了經濟奇蹟,卻錯失了情感上的所有記憶。「我以前都覺得自己是對的,我努力工作,為家打拚,有什麼不對?家嘛,就交給太太打理。我主外,她主內,不是很好嗎?我覺得我只要看看孩子的成績單,成績不好,我就負責懲罰,就叫做關心了。可是這幾年一退休,回到家忽然發現自己不但是個陌生人,而且很多餘,他們已經習慣不需要我的生活了,」一位從公務機關退休的爸爸說,「去年,在太太的生日宴上,我忽然有感而發,對孩子說,爸爸對不起你們,對你們的關心不夠,在你們成長的過程中缺席了,我很遺憾。我哭了,他們也哭了。」對感情粗心,對別人的感受漫不經心,也許不會造成社會公害,卻是個人生命史上的損失。我愈想愈覺得,粗心真像糖尿病一樣:剛開始沒什麼關係,但縱容它下去,全身器官都會有病變。我想我該好好改進:即使常常因為想著寫作題材而恍惚,沒法處處留心,但好歹別讓最親近自己的人傷腦筋。粗心過了頭,就太傷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