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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轉載【言妍-白蝶藤蘿】之八
作者: ღ 雪兒 ღ 日期: 2008.07.04  天氣:  心情:
民國四十六年 春分臺北古亭區

  植物園往北走,在日據時代是屬於日本達官貴人的宿舍區,所以留有好幾排灰墻高築、庭院深深的大宅,如今撥給了政府高級官員,還不時有憲兵和警察站崗巡邏。

  然而,其中也散布了不少低層職員的房舍,狹矮的日式建築,一間緊挨一間的群集,加上後來人的添蓋及阻隔,原本已夠窄的巷道更加蜘蛛網般復雜混亂,常常有很多人進得去出不來,在裏面繞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敏貞也是過了好一陳子才摸熟路徑。

  她一手提著用草繩綁著的豬肉、蔬菜,一手拾著四只雞蛋和白面線,小心地注意著地上漫流的水漬。

  這一餐花了她九塊五毛,算是奢侈了,這筆錢若以她平常的方式用,是三天的夥食費呢!

  但今天是她二十一歲的生日,說起來是她可憐母親的受難日,沒什麼好慶祝的,偏偏智泉和美琴兩兄妹起哄,她才不得不依故鄉的習慣,煮鍋雞蛋面線來表示一下。

  故鄉……她已經離開整整兩年的地方,話題似乎很遙遠,但那裏的許多人和事,仍在她內心隱隱作痛著。

  她拐進一個窄巷,盡頭是個門已拆掉的入口,她低頭避免撞到橫斜的梁木,眼前豁然開朗的是鋪青石板的日式庭院,抬頭可見麗日晴天、白雲悠悠。

  可惜院子早已經荒廢,只有石縫墻隙恣意長著一些沒人理花亂草,成了大家停腳踏車和放置雜物的地方,偶爾可見鼠輩奔竄,驚得人哇哇叫。

  這裏原是法院的宿舍,分配到的人賺臟亂破舊,一有辦法就搬出去,再將房子出租,坐收其利,因此,附近就慢慢慢聚集了一批來臺北打拚的外鄉人。

  這前後左右的木隔窗裏到底住了多少人,敏貞並不清楚,房客總是來來去去,大家為生活早出晚歸,碰上了也說不到三句話。

  她和美琴全盤的那一間在右手邊,窗外挂著一個生銹、也沒什麼聲量的風鈴。玄關紗門處有個塌了一角的小臺階,智泉正坐在那兒。

  “你來早了。”敏貞一看到他就說。

  “下午學校沒有課,我在圖書館坐一下,就直接走過來了。”他一臉笑意地迎著她。

  智泉是師大的學生,今年就要畢業了,他長得中等身材,眉清目秀,天生一副樂觀憨直的模樣。他總讓敏貞想起紹遠,他們兩個都充滿農家子弟奮發向上的努力和決心,只是智泉沒有那麼令人不安的深沉和野心。

  “美琴不知道你會早到,所以還在店裏趕客人的衣服呢!”她邊開門邊說。

  “沒關係,我今天是來見壽星的。”智泉一踩到地板,地板就發出吱嘎聲,“我好像又變重了,音響效果愈來愈大。”

  有幾段地板是裂開又釘的,平常走路都要避開。

  敏貞拉起窗簾,天光照進,立刻顯出屋內的寒傖。幾坪不到的小空間內只有自搭的長桌、一個繡架和兩張椅子;晚上她們就睡在有紙門的塌塌米小室裏,像極了長方形的箱櫃。

  由於女孩子的潔浮巧思,智泉仍覺得這屋子很美。墻上貼著敏貞在舊書攤習的倣畫、美琴的女明星海報、窗簾上的蕾絲、編織的小玩意,還有瓶裏的幾朵白花總散出一股淡淡的詩情畫意。

  而敏貞就是其中最雅致的詩,最美麗的畫。

  他一等她回過頭;就把藏在身上的兩樣禮物拿出來。

  “你還習東西做什麼?”她眉頭微皺地說,“也只不過窮學生一個,幹嘛浪費呢?”

  “一年難得一次,怎麼叫浪費呢?”他見她不動,幹脆自己打開第一個小巧的賀紙盒,“生日蛋糕!平常舍不得吃,今天借你的江也來洋派一番。”

  他看著涂著奶油的小蛋糕,不知該高興或生氣,她實在不願意智泉這樣破費。

  “那是大家有福同享。”他又拆了第二個包,“這個是專門給你的。”

  當他拿出那本歐洲畫冊時,她看傻了眼,簡直無法相信。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每次去逛書店時,你都愛翻這本書。”他獻寶似地說:“所以我就下定決心要習來送給你。”



  她哪是愛翻這本畫冊!她根本不在乎梵谷、莫內、高更,她只是想著紹遠,想著他一直無法送出的書。她兩次用冷嘲熱諷的方式拒絕,他都默默承受。

  她以一種莫名的心情在書店看,看追憶的味道。而她曾經拒於千裏之外的東西,又怎會想再擁有呢?如今看到簇新的畫冊在她桌上,感覺竟是痛苦,恨不得它立刻消失!

  “臏禮A。”她強顏歡笑地說:“我們該生火煮面了!”

  “你好象不高興?”他察覺有異地說。

  “怎麼會呢?只覺得太花錢了。”她振作情緒說。

  屋內沒有廚房,生火、洗菜都在外面。

  她清理菜肉,智泉就幫忙煽火爐,等一切就緒再搬回裏面玄關前的小空地炊煮。

  智泉一向吃學校敏貞和美琴大都吃店裏,這樣動鍋動鏟的情形也不常見。

  當湯面發出誘人的香味時,美琴回來了。她比敏貞小半歲,長得和哥哥很像,白皙秀氣,因為崇拜林黛,所以把頭發燙成蓬松狀,反而比長發垂肩、只係一條絲巾的敏貞老氣。

  “嘿!你們就那麼迫不及待?”美琴一看長桌上的碗筷就說,並遞給敏貞一塊寶藍綢緞,”這是孫夫人訂做的,她指名要你繡。“

  “敏貞的工作還不夠多嗎?“智泉指著繡架,“白天店裏做,回家也不能休息,科是剝削嘛!”

  “她的手藝好呀!趙老板早不準她做剪裁車布的粗工了,要她專門去設計花樣和配繡珠飾,現在除了部長級以上的太太能派她親手繡之外,其他人連想都不要想。”美琴說。

  “別說得太誇張了。”敏貞替他們一人夾一個蛋說。

  敏貞能走進這一行,也全是因緣巧合,這不要感謝她在臺北的第一個朋友王彩霞。

  彩霞是西門叮所謂的“半樓仔查某”,每天打扮妖嬈穿梭在酒館舞廳陪酒陪客。她最早介紹敏貞到附近的禮服旗袍店工作,那裏來來往往的顧客都是歡場女郎,環境十分復雜危險。

  後來店裏的老板娘很憐惜敏貞的好學及氣質,將她轉介到較高尚的古亭區,這一帶很多將官夫人,旗袍的生意很好,而且層次托都較為精進有格調。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敏貞憑著母親留下的繡花本、自己素描的基礎和從宛青那兒得到的旗袍知識,加上天生對色彩的敏感度,小小年紀就受到很多客人的常識。

  當然,她也常看畫冊,牯嶺街的舊書攤就有挖掘不完的寶藏,國畫的線條韻味、西畫的濃鬱揮灑,都帶給她無限的靈感。

  趙老板是上海名師傅,他直誇敏貞有天分,卻不知道她的外祖母、母親都有繡莊世家的承傳,血液中有一種對絲彩世界的動心和感應。

  “還是別太勞累身體,看你最近太瘦了。”智泉仍在原來的話題。

  “她呀!有件就收,想錢想瘋了,好像怕老了沒有人養她似地。”美琴笑她,“就沒見過那麼緊張的人。”

  “敏貞無親無故的,自然會比較沒有安全感,想多存點錢也是人之常情。”智泉說。

  到了臺北以後,敏貞一律說母親過世、父親失去聯絡,自己全然孤獨,大家見她年節都無家可歸,也就想信了。

  “現在沒有親人,將來也會有呀!”美琴說,“結婚之後,不就丈夫孩子,外加公婆妯娌了嗎?”

  “我才不指望那個,還是靠自己才實在。”敏貞說。

  “你放心,再怎麼樣,都有我來養你……”智朱說,一見敏貞拿白眼瞪他,又忙改口:“算我沒有講過。不過,我有個建議,你若真想賺錢,何不自己開個店呢?像你現在日做夜做,大部分利潤都歸趙老板,你每個月還是拿那幾百塊的工錢,多劃不來呀!”

  “我的目標不是開店,而是想存錢回學校念書。”敏貞說,“聽說臺北明年有一年家專要開辦,我想去念些有關服裝設計的課程。”

  “服裝設計?這還要在學校學呀?我們現在天天忙的不是嗎?”美琴問。

  “趙老板說以後旗袍會愈來愈不興,年輕的一輩都不再穿了,我不能靠繡花縫亮片珠子過一生,所以勸我拿個文憑。”敏貞說,“況且工廠已經開始大量制作布疋,以後難保不會制造衣服,到時我們裁縫業就得改頭換面了。

  “你看看,她這個人是不是患了緊張症?說得我們全都要失業似地。“美琴對哥哥說。

  “敏貞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學徒制的確會慢慢慢慢式微,美琴,你也該再念書才對。“智泉說。

  “我瘋了才去念,我如今只想賺錢,不想花錢。“美琴說,”我最大的心願是快點出師,返鄉去開個裁縫店,讓爸媽不再辛苦種田了。“

  “這志向更偉大了。“敏貞說:“好了,我們可以吃蛋糕了吧?“

  智朱取九來切,美琴又拿出在巷口買的一瓶汽水,三人像過節一般鬧著,直到智泉不得不回宿舍才散宴。

  “快去睡吧!別再趕夜工了。“他走之前說。

  敏貞當然不會聽話,收拾好殘羹剩菜,她馬上又坐回繡架,就著小燈泡,一針針在白緞布上穿出朵朵傃紅的緋寒櫻。

  “你真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美琴坐在紙門邊,吃著剩下的蛋糕,“你天天憂心,偏又不去做讓自己免煩惱的事。比如說,你可以嫁給我哥哥呀!他就快要畢業教書了,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求溫飽絕對沒問題。而且你我一起開店,多了一筆收入,就更不必害怕了。”

  “怎麼又舊事重提了?我對你哥哥並沒有男女之情呀!”敏貞說。

  “這點又更奇怪了。我哥是堂堂一個大學生,外表英俊斯文,個性忠厚老實,你怎麼會不愛他呢?在我們家鄉,可是有很多女孩暗戀他,媒人婆天天來說親昵!”美琴說。

  “姻緣是天注定的,有時就是勉強不得,沒有道理可言的。”敏貞淡淡地說,口氣中有些哀傷。

  “我哥哥絕不會死心,除非你嫁給別人,否則他不會放棄的。”美琴肯定地說。

  緋寒櫻開得一片媽紅燦爛,結的山櫻桃卻是酸苦的,猶如敏貞的心境。

  如果當年不離家出走,她早就是紹遠的妻子了,但在眾人的議論圍剿下,她能活多久?是不是早成黃土一抔了?

  她走後,很多人會松一口氣,真正會惦念她的大概也只有祖母一人吧?

  該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面吧!姐姐由新竹回來和紹遠訂婚,父親可以大栽培以赤手空拳去打破,豈不太愚蠢了?

  秀里對她而言仍是產棄糾葛的一片禁地,逃出來後往回看,自己真被夾纏扼紱得可憐復可恨,倣佛陷在一口深深的井中,掙扎著想看天,卻弄得鮮血淋漓。

  一到臺北,她就回復了自我,把愛惡伊妒都拋開,整個人清明如水,也走得輕松愉快多了。

  她不再是脾氣刁鑽古怪、個性孤僻執拗的敏貞,現在的她,平易近人、溫婉大方、行事合宜,深受老板和同事的喜愛,他們絕對想不到她有那麼陰暗的一面。

  為了心靈的平靜,她下定決心不再回秀里,想切斷那裏所有的一切回憶,但不知為什麼,她心中老有一根細繩是切不斷的,另一端就在紹遠的手中,沉重的記憶不能斬截它,倒常扯得她的心揪痛。

  她知道他已到臺北念大學,就在不遠處。

  在夜深人靜時,她偶爾還會感覺到那幽幽的口琴聲。

  都是那本歐洲畫冊惹的禍,它日日擺在小屋裏,總令敏貞想起紹遠。

  她將夾在母親繡花本的白蝶花取出,五朵都已幹萎泛黃。樹王和藤羅別來無恙嗎?

  思鄉情緒如雨後狂潮,她並不想回家,只想知道每個人是否安好?

  她唯一能問的是惠珍,但為了怕有人追蹤而至,她也斷了這一條音訊。

  事實上,兩年前她翻山越嶺,輾轉搭車來到臺北時,第一個找的就是惠珍。

  她在大稻埕,避開邱家,混在揀茶的婦女中,一面賺取生活費,一面想辦法立足。

  她在黝暗的工廠裏住不到一星期,惜梅姨和紹遠就找上門,她只來得及抓住包袱,由後頭開溜,沿著淡水河的水門,十號、九號、八號……一直往上跑,手上還穿著花布圍裙,腳上級著一雙拖鞋,一副倉惶的狼狽相。

  她沒想到他們竟來那麼快!

  她實在太需要一份工作了,全不顧臺北處處是陷阱下,獨自一家家敲門應徵。

  無人事無背景,自然是到處碰壁,所以,當有一家小公司的老板表示缺額已補足,不過可以轉介紹她到朋友那裏時,她就乖乖上了他的車子。

  那時真的太天真了,車子駛出市區,走了一段好長、好荒僻的路,敏貞仍沒有警覺,後來到了一個景色優美的山城,旅館樹立,招牌上都有“溫泉”二字,她才慌張起來。

  後來,她才曉得這是傃名遠播、讓男人買醉的北投。

  若非她死命地捶打車窗,若非陪客人上山洗溫泉的彩霞經過,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從此,她再也不敢任性隨意,不敢凡事理所當然,外面的世界固然悠然自在,但也很容易溺斃。

  彩霞是來自宜蘭鄉下的女孩,五歲當養女,十四歲被賣到妓院,雖然在風塵中打滾,但直爽熱心的脾氣仍不變。

  敏貞由彩霞那兒學到不少東西,對一些事的看法也有了修正,特別是學習如何在逆境中不怨天尤人,還能保存一顆關懷的心,讓她從不見天日的牛角尖跳脫出來,真正掌握她離家獨立後的生活。

  如今一切都上軌道了,她又不甘寂寞,想去翻擾那不堪的過去嗎?她準備好了嗎?

  清明過後的一個休假日,敏貞受不住好奇和煎熬,又回到大稻煌的茶市街。

  迎面而來的是久違的茶香,及腰高的亭仔腳擠滿了低頭揀茶的女工。

  邱記茶行的招牌仍遠遠挂著,曾經豪華風光的西式洋樓似乎有些歲月的滄桑了。

  忽然傳來茉莉香,白毯似地鋪成一大片,令她想起秀里茶廠前的忙碌和她老愛嚼茉莉花的毛病。

  小心避開一群跳茶箱和繩索的孩子,她來到另一家茶行,表明了要找丁惠珍。

  “惠珍呀!她年初就回家結婚了。”一個女工說。

  這倒很出乎敏貞意料之外,她問:“她嫁到哪裏去了?她還會回臺北嗎?”

  “她好像嫁到龍潭,至於會不會回臺北我就不清楚了。”那個女工說,“對了!她姑媽在這裏,你可以問她詳細情形。”

  “不必……我……”敏貞阻止,但對方已去叫人了。

  惠珍的姑媽,這裏人稱阿青嬸,也是從秀里出來的,想必多少風聞她逃家的事,這一碰面豈不是自投羅網嗎?

  她很想從高臺基跳下去,但怕扭傷了腳,想走石階又太多障礙,才遲疑幾秒,她就被叫住了。

  “敏貞小姐,真是你!”阿青嬸滿臉驚喜,“好多人在找你,你終於出現了!”

  “阿青嬸好。”敏貞不安地說。

  “這兩年你到底在哪裏呢?你家人到處打探,特別是馮家的大兒子紹遠和你的惜梅姨,三不五裏就來問呢!”阿青嬸說,“你是在我這裏跑掉的,我總覺得有責任。”

  “實在很失禮。”敏貞只有說:“給你添麻煩了。”

  “你應該回家了吧?畢竟是自己的親人,總不能躲一輩子嘛!”阿青嬸有意勸她。

  “我明白。”敏貞應付著,人往後退,一心只想脫身,深怕會有熟人從邱記出來。

  “對了,你是住在附近嗎?在哪裏工作?是不是還在茶廠裏?”阿青嬸似乎心要問到底,“哪一家茶廠?”

  “我在服裝社……”敏貞心一慌,隨便答一名,就顧不得禮貌說:“我真的該走了,謝謝!再見!”

  幾乎逃難般的,她倉惶疾走,直到水門,確定沒有人跟蹤,才松了一口氣。至少不是像上一次那麼凄慘,不過,自己怎麼會嚇成這樣?這才只是阿青嬸而已啊!若是紹遠、惜梅姨或其他親人,她恐怕早雙腳癱軟,連跑走的力氣都沒有了吧!

  她依然無法面對過去,面對她所織下的那一片亂網,兩年了,她還是找不到化解的方法,為什麼紹遠和惜梅姨還要窮追不舍呢?找到她又有何好處?只不過把舊傷疤重新揭開,讓大家再嘗一次痛苦而已。

  她一邊走一邊想著方才和阿青嬸的對話,應該沒有透露什麼會危及她藏匿處的話吧?

  她是見不得光的,只適合在暗處。臺北地方大,她小心避開惜梅姨的信義路、哲彥叔的仁愛路、邱家的大稻埋,活在外圍,以設定的安全距離來慢慢愈合她所劃下的創傷。

  可創傷太深,兩年仍是不夠的。

  春雨綿綿,忽粗忽細,雲其實不厚,太陽還不時露出笑臉,瀲艷著微溼的大地。

  止不住如泣的雨水,大概是來自千山上遙寒的冰雪吧!一點一滴地融化,橫空瀟瀟。

  服裝社佔了三個店面,白底紅字的廣告牌也特別醒目,假人模特兒穿著時新的旗袍禮服,各自千嬌百媚地站在玻璃展示櫥內。

  外表並不起眼的低矮建築,裏面可是別有洞天。尤其香噴噴的試穿間,有天鵝絨坐椅、巴洛可式的漆金長鏡,早晚都是衣香鬢影的貴夫人穿梭。

  敏貞貪看綢緞莊送來的新布料,婉拒了美琴和幾個女同事的看電影之邀,又成為早班裏最晚走的人。

  天已黃昏,歇雨如絲,她撐起小白花洋傘,踏到街道上。

  突然對面有個佇立的人影引起她的注意,一個直直凝望她的男人。

  她眨眨眼,一輛三輪車踩過,濺起泥水;她再眨眨眼,傘從她的手上滑落。

  他舉步踏了過來,敏貞轉身就走,無視於行色匆匆的路人,只憑直覺左閃右穿,竟也沒有撞到人。

  他拿起傘在後面緊隨著,沒多久傘就在她頭上,他始終落後,配合著她的步調,一句話也沒說。

  只有一個人對她的沉默習以為常,只有一個人能夠快速進入她莫名的情緒中,那就是紹遠,千真萬確的紹遠,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呢?

  他們走進植物園,迎面而來的是滿眼的綠,間有中央圖書館和展覽古物的歷史文物館,因改建的提案仍在審議中,所以仍是木造的日本神社樣式。

  敏貞的腳步很自然地走向人稀的小徑,一大片水塘在雨中泛著漣漪,拂亂了天光雲彩,始生的浮萍相互追逐連綴,隨水飄流著。

  “敏貞,不要再走了吧?”紹遠終於說。

  她在漫漫的水邊站住,手絞著手帕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阿青嬸通知我們的。”紹遠向前一步,在她身旁說:“她說你在服裝社工作。我和惜梅姨就分頭探訪臺北所有的服裝社,我比較幸運,第三家就找到,沒想到你離我那麼近,這條路我時常經過,竟不知你就在近在咫尺!”

  原來如此,她根本就不該一時衝動跑去大稻埋!

  他們肩並著肩,敏貞只消輕輕一瞥,他整個人就進入眼簾。

  兩年不見,他似乎又長高了,濃密的頭發側分,露出寬廣的額頭,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好看,臉上的線條則變得更剛毅、更男性化,他一向都是善用環境來涵養自己特質的人,一身粗簡的白上衣和卡其褲絲毫掩不住他自信昂揚的氣度。

  “你找到我又有什麼用?叫我回秀里去破壞你們計劃嗎?你會傻到拿石頭去砸自己的腳嗎?”敏貞一見到他,語氣自然又尖銳起來,擋都擋不住。

  “那麼久了,你的脾氣還是沒有變,總是話不饒人。”他並沒有慍意,只是有點沉痛,“你難道都不曾想過,你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對家人是多麼大的打擊嗎?尤其是一大早起來,發現你不見了,又沒帶什麼東西,也找不到你離開的絲毫線索,簡直嚇壞了家裏的每個人。我們甚至搜山、去撈秀里溪,深怕你發生意外。你真的太不為人著想了!”

  “你很清楚我為什麼非走不可,”她咬著唇說:“而且你們的動作還真快,馬上追到大稻煌來!”

  “這還多虧紀仁叔想起那條古道,我們才查出你去了臺北。臺北你只有一個朋友丁惠珍,我們能不來找嗎?可惜仍被你跑掉了!”他說。

  “我跑掉才是稱了每個人的意,不是嗎?”她說,“我阿爸少了我這麻煩;你能夠避開罪嫌;我姐姐也可以高高興興地回來和你訂親,豈不天下太平了?”

  “你怎麼說這種話呢?”自從你走後,你阿爸每日憂心忡忡,挂慮你的安危;你阿嬤更是提到你就落淚,她一向是最寵你的,你忘了嗎?“他望著地面說,”我一直沒有想避開什麼罪嫌,而且敏月也沒有和我訂親。“

  “什麼?”她吃驚地問,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不愛她,記得嗎?“他和她四目相對,”我只不過聽了你的話,不去毀了她一生的幸福而已!”

  “怎麼可能?你根本不在乎的,你一心一意想做黃家的女婿,哪管愛或不愛?“她轉身欲閃避他逼人的眼神。

  “我當然在乎!我告訴過你,我是迫於情勢,不得不同意。“他繞到她面前,急切地說:“幸好那天晚上你說我對你不軌,才阻止了這樁婚姻悲劇,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不是嗎?”

  “這就是敏月沒和你訂親的原因嗎?她還認為你……對我不軌嗎?”她抬頭問。

  “我是對你有過違禮失控的行為,我從來不否認。”他靜靜地回答她。

  一提到在茅草屋發生的事,敏貞又不由得慌亂起來。她再一次轉身,還向前走了幾步,等撫平心情才說:“不管你怎麼否認,我阿爸和姐姐還是會相信你,他們永遠認為是我誣賴你,這種家我還能待嗎?”

  “這點我很抱歉,他們那樣逼問你,我又何嘗快樂呢?我恨不能替你身受這一切……”他表情十分懇切,“現在一切都沒有關係了,大家只希望你能平安回來,又哪會計較往事呢?”

  “我不信!阿爸曾那麼生氣,敏月曾那麼恨我,你們馮家的野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不可能就此一筆勾銷;你不要騙我,我不願再跌入那不見天日的網中!”她急躁地說。

  “我沒有騙你!你始終是姑丈內心最鍾愛的小女兒;而敏月也不再怪你,事實上,她已在去年底訂婚,對方是個醫生,很快就會來迎娶。”他頓了一下,倣佛下定決心才說:“馮家對黃家絕對沒有什麼野心或企圖,若說有也只有一個……就是有朝一日,我……我希望能夠娶你為妻。”

  敏貞尚未消化完姐姐訂婚的消息,又被後面的話驚呆了。他真大膽,竟敢直言不諱!

  她想也不想就說:“你當然想娶我,因為我是你成為黃家女婿的唯一機會了!”

  紹遠的臉上起了急速的變化,她好像又回到那個在馮家的下午,不禁嚇得後退。

  他憤怒的吼聲逼向前來,“去他的黃家女婿,我根本不希罕!你對任何都有超強的感受力,為什麼偏偏感受不到我的心?我對敏月無意,對其他女孩子看不上一眼,因為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任你蹂躪踐踏、任你詆毀污蔑,我都一心不變。那麼多年了,難道你都無法體會嗎?”

  他在設法衝散兩人之間那形之已久的濃霧,想讓一道光芒進來;可敏貞早習慣那種迷蒙灰白,受不了那會刺穿雙眼的強烈亮光。

  她捂著耳朵說:“不要說了!我不想聽!你只想騙我回去,關住我,讓我再受那種折磨!”

  她用力地甩開他的手,往小徑深處跑,苔綠沾滿了鞋子。

  “敏貞!”只追幾步他就抓住了她,“不要再逃避了!沒有人關你,是你一直活在那些陰影中!”

  “那不是陰影,那是摧心裂肺的痛苦呀!從十歲我阿母過世開始,我就活在巨大的憤怒中,我恨阿爸的背棄、恨你姑姑的欺騙、恨阿母的病亡、恨惜梅姨的離開、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別人的遺忘,這世界已扭曲成一條粗繩緊纏住我,要把我扼死!”她的淚水串串落下,悲絕地說:“如今我好不容易解脫了,能夠找到真正的自我,拋去以往種種可怕的情緒,你為什麼又來騷擾我呢?為什麼不放我自由呢?”

  紹遠放開她,內心是極端的衝擊與掙扎,久久才說:“你的親人和我真是你身上難以負荷的枷鎖嗎?”

  “我不知道是身上或心裏的,只覺得離秀里愈遠,我就愈平靜。”她擦去眼淚,緩緩說:“至少目前我還沒有準備好要面對一切。你若曾用心於我,就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的行蹤,包括惜梅姨在內,可以嗎?”

  “然後繼續看著大家為你日夜牽挂操心嗎?尤其你阿嬤,她年歲已大,身體又不好……”他眉頭深皺的說。

  “我真的需要時間,紹遠哥,求求你,好嗎?”或許是太累了,或許是在外的磨練多了,她竟不自覺地在他面前露出懇求狀,雙眸含著盈盈的淚水望著他。

  “你明知道我沒有辦法拒絕你,此刻你就是叫我上刀山、下油鍋,我也是得去的。”他輕嘆一口氣說:“你需要時間,我就給你時間,但是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她立刻滿懷戒心。

  “別再躲避我了。”見她面色一暗,他無奈地笑笑,“不要害怕,不是感情或婚姻的事。你就把我當成朋友,以這麼簡單的事來交換我的保密,還算公平吧?”



  和他做朋友也是危險萬分的,敏貞遲疑著,但她實在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們無猜的來往只在童年,長大後就僵在永無止盡的對峙中;但他現在的要求對她而言,未嘗不是一種吸引!

  “好吧!你遵守諾言我就答應。”她微微點頭說。

  “你既然答應,就讓我請你吃一頓飯以表示誠意吧!“紹遠露出笑容。

  “吃什麼飯?”她一臉要參加鴻門宴的樣子。

  “不要緊張,就一碗面而已。我是個窮學生,最多可以讓你加兩片肉和一個鹵蛋,這也會造成你的負荷嗎?”他又補充一句,“還有,這是我家教賺來的錢,不是黃家的,你可以放心大膽地吃。”

  “我沒有這個意思。”他這麼一說,她反而有些不自在,“既然我們要當朋友,就不要再提以前的舊帳了,好嗎?”

  “當然!”他又笑了,“我剛剛說你脾氣沒變是錯了,你還是有些不一樣……”

  敏貞把手帕放在嘴上咳兩聲,掩飾內心的不安。

  雨已停了,她接過傘收起,沒著小徑走回,他則默默不語,專心地當她的護花使者。

  這種局面倒讓敏貞料想不到,她心理仍有許多疑慮,對這個“朋友“不太信任;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他也是難以抗拒的,迷人而危險的,他能觸動她的感情,成為她最隱諱的秘密。

  他們在路邊攤吃面,氣氛還不算不錯,他談學校,她說工作,這種不涉及敏感話題的交談方式,是長久以來的第一次,也只有遠離秀里才可能發生。

  然而,兩人也變得生疏客氣了,倣佛初識者。

  飯後,他堅持送她回去。

  夜幕低垂,晚霞也淡隱,迷宮式的小巷更加陰影重重,一路可聽見由窗欞之內傳出的人語聲。她熟練地繞著,他愈跟眉頭便蹙得愈深,腳步也愈加凝重。

  到了窄洞荒園,上有一彎勾月,下有流螢點點,他耐心地等她開門。室內一目了然,不用他三步就跨完了。

  “你怎麼住這種地方呢?”他口氣不佳,好像她犯了滔天水罪似地。

  “這有什麼不好?你不是說我從小錦衣玉食,沒有嘗過貧窮的滋味嗎?我想,這至少比你的茅草屋好吧?”她振振有辭地說。

  “我是這麼說,但沒有叫你身體力行呀!”他懊惱又痛心地說:“你自幼就被人保護得好好的,幾乎可以說是捧在掌心長大的,何時吃過這種苦呢?”

  “日子雖然苦一點,但我感覺自在多了,我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氣,只見我喜歡的人,做我喜歡的事,不再有一大堆壓力悶得人覺甸甸的,簡單又快樂。”她說。

  “那我也被歸於你‘喜歡的人’了?”他小心地問。

  “只要你是單純、不耍心機的馮紹遠,我沒有理由討厭你。”她也謹慎的回答。

  “你還是不信任我,對不對?”他苦笑說,眼光突然被那本歐洲畫冊吸引去。

  他翻了一下,同時看到贈送者的簽名,語調怪異的說:“同樣的一本書,你拒絕我的,卻接受別人的,這個高智泉想必是個重要的人物吧?”

  “他只是我同事兼室友美琴的哥哥,很普通的朋友,很普通的生日禮物,談不上重要或不重要。”她淡淡地說。

  “是嗎?”他忘神地盯著她,說:“你既然有了這本,就不要我那一本吧?”

  一個平鋪直敘的問題,卻教她愣了一會兒才說:“我已經有了,你的就可以送給別人了。”

  “可惜我的畫冊上也寫了你的名字,無法再轉贈他人了。”他聳聳肩說。

  這莫名的對話流露出一種傷感的味道。她一覺愁鬱,就想往繡架前坐,此時寶藍緞面上張著三朵桃紅山茶,嫩綠色藤蘿牽出一串白蝶花。

  她悠地想到問:“樹王和藤蘿好嗎?”

  “很好,他們似乎找到相依附生的方法。藤蘿不再囂張,樹王也不再狂肆,一個給予生命,一個給予燦爛,比任何時候都美,你真該親自看看。”他說。

  “你哪天摘幾朵來給我,我就可以判斷了。”她說。

  他正想表達什麼,紗門開了,美琴站在玄關,一看見陌生男人,嘴馬上張成O字形。她那驚愕的表情,打斷了紹遠和敏貞之間屬於極私已的默契。

  “我不知道有客人……”美琴說,這個小屋除了智泉,從沒有另一個男性出現,她自然驚訝。

  “這是馮紹遠。”敏貞介紹,“這是我的室友高美琴。”

  他友善的和美琴打聲招呼,再對敏貞說:“我該走了,我留下學校宿舍的住址,有事可以來找我。”

  他走到庭院,敏貞追了出來說:“這裏的路彎彎曲曲的,你走得出去嗎?”

  “放心,這點路還難不倒我的。”他笑笑說。

  荒夜送客,有一種凄清,她想到他的口琴聲很適合此刻的情境,要問他還吹不吹,他人就已經走遠了。

  “喂!他是我哥哥的情敵嗎?”美琴一見她進來就問。

  “什麼叫情敵?你哥哥是朋友,他也是朋友,再普通不過了,你不要胡說。”敏貞坐在繡架前說。

  “他也是大學生嗎?”美琴只問。

  敏貞點點頭,穿上一條銀黃絲絨,繡白蝶花的蕊。

  “那我哥哥多鐵定沒希望了,光是英俊瀟灑就比不上了。”美琴好奇地問:“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怎麼認識的?”

  敏貞遲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才隨口說:“今天認識,就在店門口,他來搭訕。”

  “什麼?今天才認識你就帶回家?”美琴驚叫。

  看,馬上就露出一個破綻,騙人要撒謊,還真不容易呢!敏貞一邊應付美琴一邊想,紹遠亦被她拖下水了;他真會替她隱瞞嗎?這種隱瞞真是他對她的心,或者別有目的呢?

  她當然能感受到他對她的好,但又怕他的動機和居心,也就弄得自己極苦。喜歡他和懷疑他,早成了分不開的皮和肉,若要扯離,不就成了活生生的淩遲之苦嗎?

  美琴問累了,沒問出一個所以然,也就沒趣了,敏貞繼續繡花,腦海卻想著他們今日的重逢。

  她對美琴所說的何嘗有錯?她和紹遠是由另一個模式的相處開始,沒有任何包袱的,就僅是人海茫茫中的兩個人,只是不知道這種情況會發展成什麼樣呢?

  心神一分,針扎到手,怵目一滴凝血,痛已達到心底,她不由得輕嘆一口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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