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平,二年級中段班,前預防醫學研究所研究員,現為業餘攝影愛好者。7年前愛妻過世後,就過著一個人的生活。他就是獨居老人,但他健身、拍照、旅行、煮美食,兒子說要一起住,他還說:「免了、免了,我一個人自由自在。」
劉子平說他會開一輛紅色的別克來接我。當他出現時,合宜的襯衫、休閒式西裝外套、領巾,頸上還掛著行動電話,灰白的長髮往後綁成馬尾,一派名士作風。
一進他家,並不算整潔,各式資料堆得到處都是,「妳別笑我,家裡很亂,」他說。
他拿出虹吸式的咖啡機開始煮咖啡,「咖啡我只喝哥倫比亞和藍山綜合。藍山在台灣太貴了,所以賣得慢,常常受潮了。」
他不只對咖啡講究。聽同事的媽媽說,他做的沙拉好吃得不得了。他說,做沙拉有什麼大不了的,他是學自紐約華爾道夫飯店的做法,便開始描述做沙拉的細節。
第二次去他家,家裡還是堆得到處都是,我並不覺得他真的在意整齊。他帶我上頂樓,原來這裡別有洞天,良好的視野可以遠眺台北市,而且他還栽植了許多蘭花,不少正在開花。休閒桌上攤了一本叫做《數位照片編修自己來》的電腦書,他正在學電腦。
劉子平獨居在台北,並非沒有子女願意奉養,事實上這個週末他當公務員的小兒子、媳婦還回來,希望一起住,劉子平回答:「免了免了,我一個人自由自在。」
要這樣自由自在,是經過一番寒徹骨的。
7年前,劉子平的妻子罹患胃癌過世,劉子平遭逢人生巨創,失去了歡笑、也失去了求生的意願。
他不能待在這個房子裡,因為整個房子都是回憶,他甚至沒有辦法睡,一安靜下來,思念就會啃噬他的心。
他背起從14歲開始就拍的相機遠赴紐約。拿著相機到處拍,每天走七、八個小時。有一次還到紐約人夏日的度假勝地科尼島(Coney Island),那時候是冬天,整個海灘空無一人,只有鳥叫和海浪拍岸的聲音,天空飄著白雪,他眼淚一直掉。他去百老匯聽音樂劇,聽到老伴以前最愛的《歌劇魅影》的「All I ask of you」,哭到不能自已。
聽到《貓》的「Memory」,老貓輕柔地唱出:
Memory
All alone in the moonlight
I can smile at the old days
I was beautiful then
I remember the time I knew what happiness was
Let the memory live again
(回憶,孤獨在月光下,過去我能微笑,那時我是美好的,那時候我記得快樂是什麼,讓回憶重生,)他哭到手帕濕透。
我聽著他人生最傷痛的一段,不自覺也流著淚,劉子平往沙發背一靠,嘆口氣繼續說。
後來有一次出門就遇到一個吉普賽婦人,說要幫他算命,說他活不過3年。
他心裡有數,天命不遠。但他還是貪心一點,把自己的餘年算成5年,把所有積蓄算成五等分,告訴女兒「要去拍照、很久不會回來」。
他搭火車和灰狗巴士,從東岸到西岸的舊金山,然後從舊金山沿西海岸徒步走到拉斯維加,這段流浪長達6個月之久,讓劉子平死了又活過來。
他帶著乾糧、睡袋、一把開山刀和幾件禦寒衣物,開始流浪。有時候為了拍一朵被雨水壓得低頭的小黃花,等了6個小時。如果乾糧沒了,連青蛙都吃。
直到走到一處森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乾糧已斷,又冷又餓,他拿出出門前寫的遺書,睡睡醒醒,夢見妻子、母親,覺得自己快死了。
突然有人拍他,是一個在舊金山偶遇的婦人,她餵他喝熱湯、吃乾糧,照顧他復原。這位從英國來的婦人告訴他:「Love is only true when shared.(愛唯有在分享時才真實)」一棒打醒他。
這6個月來鬱鬱獨行,看來是品嚐自己的悲傷,其實沒人知道他有多愛他妻子,他有多痛苦絕望。
他重新活過來。開始過新生活,開始交新朋友。
這時上天又給他不得不做的功課。911事件時,他寄放在紐約保險櫃的作品全部被埋在地底,他必須重新來過。所以為了重拍喜馬拉雅山,他到健身房鍛鍊體力6個月;為了保存自己的作品,他開始學電腦。
「強而有力的嗜好、貼心的朋友很重要,」現在劉子平不僅活過算命師說的3年壽命,也活過自己預估的5年,而且為了更多作品,還會愈來愈忙。
世事難料,沒有人能掌握下一分鐘的未知,但用一份真心來詮釋人生的已知和未知,在空苦無常的人生,也嚐到一絲甜味。
獨居,一種活的姿態
汪其楣,左手作戲、右手作文,她所執導的《人間孤兒》、《大地之子》、《海山傳說.環》等,平復了台灣當時躁鬱的心。她的散文《海洋心情》,更將關懷面擴展至愛滋病患者。現任教於成功大學中文系。
汪其楣在13年前就寫了「單身是不必說抱歉的」,文中充滿單身的自在、自得,增加了13年的生命重量後,她又怎麼看自己現在的單身、獨居的生活?
如果要選出單身女郎模範生,汪其楣一定有資格當選。她一個人住很大的房子,也有很大的廚房,自己煮好吃的東西,做豆漿、做麵包對她來說,都很簡單,家裡也常常請客。
她也把自己的健康打理得很好。看電視時不准自己坐,來來回回跑步、做拉筋,脊椎附近肌肉練得很有力。
她朋友也很多。樓梯旁放了一幅作家奚淞的畫,他們幾個老友跪著向汪其楣求饒,因為多年前他們看完汪其楣的戲就讚美著離開了,不知道要鼓掌等演員謝幕,汪其楣氣得不得了。
她也充分享受工作的樂趣,但如果她聽到模範生的「讚美」一定很不高興,就像我們要採訪她為什麼能把自己過得好,她就說:「為什麼一定要過得好,好不好不重要,too much,太強調快樂給別人壓力。」
這態度和她13年前寫「單身是不必說抱歉的」有很大的差別。
那時她描述單身生涯,既自在又快意,可以早安晨跑跑進書店,把「全家人」的菜錢都去買書;也可以半夜睡到一半,把室內外的盆栽都換了位置。
現在她說:「那時候真不謙虛呀。」
因為獨居更需要紀律。怎麼買菜,買了菜,又如何在期限內吃完,因為有家人一起住的人,可以用「淫威」逼迫家人吃完。
讓生活有秩序,也是得到人生樂趣的方法。例如春假期間,她很多同事都到峇里島度假,但「擦地板、把未讀完的書讀完,好像比匆忙去旅行重要。」
獨居生活的不快,也必須「學而時習之」。
她打開電視櫃,裡面有大大小小的榔頭。她常說單身女郎家居三寶,榔頭、螺絲起子和老虎鉗,簡單的修理敲打,自己就可以學習動手,不要以為嫁了一個丈夫就擁有一位免費的木匠兼水電工。
雖然可以自己來,但「如果有一個男人願意幫我做家事、修電腦,也很好,」汪其楣說。
現在她也不太說單身女郎忙碌得無法「虛度」青春。她偏過頭想一想,現代人走出大門,就有人和你一起逛街;也和一堆人一起看電影,「形體的孤獨不太會有」。
但心靈的孤獨,也不是有伴侶就能解決的。「常常痛苦無法告訴別人,人生本來就是這樣,那就這樣吧。」
所以無論獨居、共居,已婚、未婚都需要面對生命的孤獨,學習和自己相處的能力。
這讓我想到華滋華斯的詩:
倉促的世界使我們與較好的自己
分離太久,而且逐漸萎靡
厭倦世事、膩煩歡樂,此時
孤獨是多麼從容,多麼溫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