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兩各版本 大陸的把電話調情那段有寫出來
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個小時,然而白公館裡說:「我們用的是老鐘。」
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 ——不問也罷!
……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艷的伶人來扮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
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
然而這裡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台上,拉住胡琴。
正拉著,樓底下門鈴響了。這在白公館是件稀罕事。
按照從前的規矩,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
晚上來了客,或是平空裡接到一個電報,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爺凝神聽著,果然三爺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樓來,急切間不知他們說些什麼。
陽台後面的堂屋裡,坐著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們,這時都有些皇皇然。
四爺在陽台上,暗處看亮處,分外眼明,只見門一開,三爺穿著汗衫短褲,楂開兩腿站在門檻上,
背過手去,啪啦啪啦撲打股際的蚊子,
遠遠的向四爺叫道:「老四你猜怎麼著?六妹離掉的那一位,說是得了肺炎,死了!」
四爺放下胡琴往房裡走,
問道:「是誰來給的信?」三爺道:「徐太太。」說著,
回頭用扇子去攆三奶奶道:「你別跟上來湊熱鬧呀!徐太太還在樓底下呢,她胖,怕爬樓。
你還不去陪陪她!」
三奶奶去了,四爺若有所思道:「死的那個不是徐太太的親戚麼?」
三爺道:「可不是。看這樣子,是他們家特為托了徐太太來遞信給我們的,當然是有用意的。」
四爺道:「他們莫非是要六妹去奔喪?」三爺用扇子柄刮了刮頭皮道:
「照說呢,倒也是應該……」他們同時看了六小姐一眼。
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條斯理繡著一隻拖鞋,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
彷彿是沒有她發言的餘地,
這時她便淡淡地道:「離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牙齒!」
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頭上直冒冷汗,針澀了,再也拔不過去。
三爺道:「六妹,話不是這麼說。他當初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們全知道。
現在人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記在心裡?他丟下的那兩個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
你這會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喪,誰敢笑你?
你雖然沒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著呢?隨你挑一個,過繼過來。傢俬雖然不剩什麼了,
他家是個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
白流蘇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經離了這麼七八年了。
依你說,當初那些法律手續都是糊鬼不成?
我們可不能拿著法律鬧著玩哪!」三爺道:「你別動不動就拿法律來唬人!
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的!
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流蘇站起身來道:「你這話,七八年前為什麼不說?」
三爺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當我們不肯收容你。」
流蘇道:「哦?現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
三爺直問到她臉上道:「我用了你的錢?我用了你幾個大錢?
你住在我們家,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
現在你去打聽打聽看,米是什麼價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
四奶奶站在三爺背後,笑了一聲道:「自己骨肉,照說不該提錢的話。提起錢來,這話可就長了!
我早就跟我們老四說過——
我說:老四,你去勸勸三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氣!
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變成了敗家子。回到娘家來,眼見得娘家就要敗光了——天生的掃帚星!」
三爺道:「四奶奶這話有理。我們那時候,如果沒讓她入股子,決不至於弄得一敗塗地!」
流蘇氣得渾身亂顫,把一隻繡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頜,下頜抖得彷彿要落下來。
三爺又道:「想當初你哭哭啼啼回家來,鬧著要離婚,怪只怪我是個血性漢子,
眼見你給他打成那個樣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來說:好!我白老三雖窮,
我家裡短不了我妹子這一碗飯!我只道你們少年夫妻,誰沒有個脾氣?
大不了回娘家來住個三年五載的,兩下裡也就回心轉意了。
我若知道你們認真是一刀兩斷,我會幫著你辦離婚麼?拆散人家夫妻,這是絕子絕孫的事。
我白老三是有兒子的人,我還指望他們養老呢!」
流蘇氣到了極點,反倒放聲笑了起來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
你們窮了,是我把你們吃窮了。你們虧了本,是我帶累了你們。
你們死了兒子,也是我害了你們傷了陰騭!」
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兒子的衣領,把他的頭去撞流蘇,叫道:
「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來了!就憑你這句話,我兒子死了,我就得找你!」
流蘇連忙一閃身躲過了,抓住四爺道:「四哥你瞧,你瞧——你 ——你倒是評評理看!」
四爺道:「你別急呀,有話好說,我們從長計議。三哥這都是為你打算——」
流蘇賭氣摔開了手,一徑進裡屋去了。
裡屋沒點燈,影影綽綽的只看見珠羅紗帳子裡,她母親躺在紅木大床上,緩緩揮動白團扇。
流蘇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媽。」
白老太太耳朵還好,外間屋裡說的話,她全聽見了。
她咳嗽了一聲,伸手在枕邊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說道:
「你四嫂就是這麼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樣的見識。
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四嫂天生的要強性兒,一向管著家,偏生你四哥不爭氣,
狂嫖濫賭的,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用了公帳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面上無光,
只好讓你三嫂當家,心裡嚥不下這口氣,著實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濟,支持這份家,可不容易!
種種地方,你得體諒他們一點。」流蘇聽她母親這話風,一味的避重就輕,自己覺得好沒意思,
只得一言不發。白老太太翻身朝裡睡了,又道:「先兩年,動拼西湊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
現在可不行了。我年紀大了,說聲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顧不得你們。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經。
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正說著,門簾一動,白老太太道:「是誰?」
四奶奶探頭進來道:「媽,徐太太還在樓下呢,等著跟您說七妹的婚事。」
白老太太道:「我這就起來。你把燈捻開。」
屋裡點上了燈,四奶奶扶著老太太坐起身來,伺候她穿衣下床。
白老太太問道:「徐太太那邊找到了合適的人?」
四奶奶道:「聽她說得怪好的,就是年紀大了幾歲。」
白老太太咳了一聲道:「寶絡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個疙瘩。
白替她操了心,還讓人家說我:她不是我親生的,我存心耽擱了她!」
四奶奶把老太太攙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兒的新茶葉拿出來,給徐太太泡一碗,
綠洋鐵筒子裡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帶來的龍井,高罐兒裡的是碧螺春,別弄錯了。」
四奶奶一面答應著,一面叫喊道:「來人哪!開燈哪!」只聽見一陣腳步響,
來了些粗手大腳的孩子們,幫著老媽子把老太太搬運下樓去了。
四奶奶一個人在外間屋裡翻箱倒櫃找尋老太太的私房茶葉,
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兒鑽出來了,嚇我一跳!
我說怎麼的,剛才你一晃就不見影兒了!」寶絡細聲道:「我在陽台上乘涼。」
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說,七妹,趕明兒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點,
別由著性兒鬧。離婚豈是容易的事?要離就離了,稀鬆平常!
果真那麼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幹嗎不離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
可是這年頭兒,我不能不給他們划算划算,我是有點人心的,就得顧著他們一點,
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窮了。我還有三分廉恥呢!」
白流蘇在她母親床前淒淒涼涼跪著,聽見了這話,把手裡的繡花校?
背著,抱著,馱著,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來口,合住一幢房子,
你在屋裡剪份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裡看著。好容易遠走高飛,到了這無人之境。
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種種的責任,她離不了人。現在她不過是范柳原的情婦,
不露面的,她應該躲著人,人也應該躲著她。清靜是清靜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沒有旁的興趣。
她所僅有的一點學識,全是應付人的學識。憑著這點本領,她能夠做一個賢惠的媳婦,
一個細心的母親。在這裡她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持家」罷,根本無家可持,看管孩子罷,
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儉著過日子罷,她根本用不著為了錢操心。她怎樣消磨這以後的歲月?
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後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上走?
她突然站住了,挺著胸,兩隻手在背後緊緊互扭著。那倒不至於!
她不是那種下流的人。她管得住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瘋麼?
樓上的品字式的三間屋,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全是堂堂地點著燈。新打了蠟的地板,照得雪亮。
沒有人影兒。一間又一間,呼喊著空虛……流蘇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關燈,又動彈不得。
後來她聽見阿栗趿著木屐上樓來,一路撲禿撲禿關著燈,她緊張的神經方才漸歸鬆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
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窪子裡,全島的居民都向海上望去,
說「開仗了,開仗了。」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
流蘇孤身留在巴而頓道,哪裡知道什麼。等到阿栗從左鄰右舍探到了消息,倉皇喚醒了她,
外面已經進入酣戰的階段。巴丙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試驗館,屋頂上架著高射炮,
流彈不停地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後「砰」,
落下地去。那一聲聲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
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風裡同時飄盼奘舳狹說納窬募舛恕?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裡是空的,家裡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裡也是空的。
空穴來風,所以她感受到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打電話到跑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
因為全城裝有電話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打電話,詢問哪一區較為安全,作避難的計劃。
流蘇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邊鈴儘管響著,老是沒有人來聽電話,
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經匆匆出走,遷到平靖一些的地帶。流蘇沒了主意。
炮火卻逐漸猛烈了。鄰近的高射炮成為飛機注意的焦點。
飛機營營地在頂上盤旋,「孜孜孜……」繞了一圈又繞回來,「孜孜……」痛楚地,
像牙醫螺旋電器,直銼進靈魂的深處。阿栗抱著她的哭泣的孩子坐在客室的門檻上,
人彷彿入了昏迷狀態,左右搖擺著,喃喃唱著囈語似的歌曲,哄著拍著孩子。
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聲,「砰!」削去屋簷的一角,沙石嘩啦啦落下來。
阿栗怪叫了一聲,跳起身來,抱著孩子就往外跑。流蘇在大門口追上了她,
一把揪住她問道:「你上哪兒去?」阿栗道:「這兒蹲不得了!
我——我帶他到陰溝裡去躲一躲。」流蘇道:「你瘋了!你去送死!」
阿栗連聲道:「你放我走!我這孩子——就只這麼一個——死不得的!
… …陰溝裡躲一躲……」流蘇拚命扯住了她,阿栗將她一推,她跌倒了,
阿栗便闖了出門去。正在這當口,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
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啪地關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裡面了。
流蘇只道是沒有命了,誰知還活著。一睜眼,只見滿地的玻璃屑,
滿地的太陽影子。她掙扎著爬起身來,去找阿栗。一開門,阿栗緊緊摟著孩子,垂著頭,
把額角抵在門洞子裡的水泥牆上,人是震糊塗了。流蘇拉了她進來,
就聽見外面喧嚷著說隔壁落了個炸彈,花園裡炸出一個大坑。
這一次巨響,箱子蓋關上了,依舊不得安靜。繼續的砰砰砰,
彷彿在箱子蓋上用錘子敲釘,捶不完地捶。從天明捶到天黑,又從天黑捶到天明。
流蘇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有沒有被擊沉。
可是她想起他便覺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現在的這一段,與她的過去毫不相干,
像無線電裡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惡劣的天氣的影響,劈劈啪啪炸了起來。
炸完了,歌是仍舊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經唱完了,那就沒的聽了。
第二天,流蘇和阿栗母子分著吃完了罐子裡的幾片餅乾,精神漸漸衰弱下來,
每一個呼嘯著的子彈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臉上的耳刮子。街上轟隆轟隆馳來一輛軍用卡車,
意外地在門前停下了。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
緊緊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撲,把頭磕在門洞子裡的水泥牆上。
柳原用另外的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了驚嚇罷?別著急,別著急。
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快點,快點!」流蘇跌跌衝衝奔了進去,
一面問道:「淺水灣那邊不要緊麼?」柳原道:「都說不會在那邊上岸的。
而且旅館裡吃的方面總不成問題,他們收藏的很豐富。」流蘇道:「你的船…… 」
柳原道:「船沒開出去。他們把頭等艙的乘客送到了淺水灣飯店。
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叫不到汽車,公共汽車又擠不上。
好容易今天設法弄到了這部卡車。」流蘇哪裡還定得下心整理行裝,胡亂紮了個小包裹。
柳原給了阿栗兩個月的工錢,囑咐她看家,兩個人上了車,面朝下並排躺在運貨的車廂裡,
上面蒙著黃綠色油布篷,一路顛簸著,把肘彎與膝蓋上的皮都磨破了。
柳原歎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蘇也愴然,
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
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節麼?」他們兩人都有點神經失常,無緣無故,齊聲大笑。
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渾身只打顫。
卡車在「吱呦呃呃……」的流彈網裡到了淺水灣。
淺水灣飯店樓下駐紮著軍隊,他們仍舊住到樓上的老房間裡。
住定了,方才發現,飯店裡儲藏雖富,都是留著給兵吃的。
除了罐頭裝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還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麵包,麩皮麵包。
分配給客人的,每餐只有兩塊蘇打餅乾,或是兩塊方糖,餓的大家奄奄一息。
先兩日淺水灣還算平靜,後來突然情勢一變,漸漸火熾起來。樓上沒有掩蔽物,眾人容身不得,
都下樓來,守在食堂裡,食堂裡大開著玻璃門,門前堆著沙袋,英國兵就在那裡架起了大炮往外打。
海灣裡的軍艦摸準了炮彈的來源,少不得也一一還敬。隔著棕櫚樹與噴水池子,子彈穿梭來往。
柳原與流蘇跟著大家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牆上。
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各色的人物,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掛在竹竿上,
迎著風撲打上面的灰塵,啪啪打著,下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炮子兒朝這邊射來,
他們便奔到那邊;朝那邊射來,便奔到這邊。到後來一間敞廳打得千瘡百孔,牆也坍了一面,
逃無可逃,只得坐下地來,聽天由命。
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個人彷彿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
一顆子彈打不中她,還許打中K羰撬懶耍羰遣蟹狹耍? 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
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乾淨爽利。
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戰了。困在淺水灣飯店的男女們緩緩向城中走去。
過了黃土崖,紅土崖,又是紅土崖,黃土崖,幾乎疑心是走錯了道,繞回去了,然而不,
先前的路上沒有這炸裂的坑,滿坑的石子。柳原與流蘇很少說話。從前他們坐一截子汽車,
也有一席話,現在走上幾十里的路,反而無話可說了。
偶然有一句話,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
柳原道:「你瞧,海灘上。」流蘇道:「是的。」
海灘上佈滿了橫七豎八割裂的鐵絲網,鐵絲網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黃的沙。
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
流蘇道:「那堵牆 ……」柳原道:「也沒有去看看。」流蘇歎了口氣道:「算了罷。」
柳原走的熱了起來,把大衣脫了下來擱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
流蘇道:「你怕熱,讓我給你拿著。」若在往日,柳原絕對不肯,可是他現在不那麼紳士風了,
竟交了給她。再走了一程子,山漸漸高了起來。不知道是風吹著了樹呢,還是雲影的飄移,
青黃的山麓緩緩地暗了下來。細看時,不是風也不是雲,是太陽悠悠地移過山頭,
半邊山麓埋在巨大的藍影子裡。山上有幾座房屋在燃燒,冒著煙——山陰的煙是白煙,
山陽的煙是黑煙——然而太陽只是悠悠地移過了山頭。
到了家,推開了虛掩著的門,拍著翅膀飛出一群鴿子來。穿堂裡滿積著塵灰與鴿糞。
流蘇走到樓梯口,不禁叫了一聲「哎呀。」二層樓上歪歪斜斜大張口躺著她新置的箱籠,
也有兩隻順著樓梯滾了下來,梯腳便淹沒在綾羅綢緞的洪流裡。
流蘇彎下腰來,撿起一件蜜合色襯絨旗袍,卻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滿是汗垢,
香煙洞與賤價香水氣味。她又發現許多陌生女人的用品,破雜誌,開了蓋的罐頭荔枝,
淋淋漓漓流著殘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這屋子裡駐過兵麼?——帶有女人的英國兵?
去得彷彿很倉促。挨戶洗劫的本地的貧民,多半沒有光顧過,不然,也不會留下這一切。
柳原幫著她大聲喚阿栗。末一隻灰背鴿,斜刺裡穿出來,掠過門洞子裡的黃色的陽光,飛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裡的主人們,少了她也還得活下去。他們來不及整頓房屋,
先去張羅吃的,費了許多事,用高價買進一袋米。
煤氣的供給幸而沒有斷,自來水卻沒有。柳原拎了鉛桶到山裡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飯來。
以後他們每天只顧忙著吃喝與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
幫著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家鄉風味。
因為柳原忘不了馬來菜,她又學會了作油炸「沙袋」,咖哩魚。
他們對於飯食上雖然感到空前的興趣,還是極力的撙節著。
柳原身邊的港幣帶得不多,一有了船,他們還得設法回上海。
在劫後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長久之計。白天這麼忙忙碌碌也就混了過去。
一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裡,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那莽莽的寒風,三個不同的音階,
「喔……呵……嗚……」無窮無盡地叫喚著,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三條並行的灰色的龍,
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喔 ……呵……嗚……」……叫喚到後來,
索性連蒼龍也沒有了,只是三條虛無的氣,真空的橋樑,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
這裡是什麼都完了。剩下點斷牆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絆絆摸來模去,
像是找著點什麼,其實是什麼都完了。
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牆,
一定還屹然站在那裡。
風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牆頭,月光中閃著銀鱗。她彷彿做夢似的,又來到牆根下,
迎面來了柳原。她終於遇見了柳原。……在這動盪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
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裡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
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
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
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們在街上買菜,碰著薩黑夷妮公主。薩黑夷妮黃著臉,
把蓬鬆的辮子胡亂編了個麻花髻,身上不知從哪裡借來一件青布棉袍穿著,
腳下卻依舊趿著印度式七寶嵌花紋皮拖鞋。她同他們熱烈地握手,問他們現在住在哪裡,
急欲看看他們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蘇的籃子裡有去了殼的小蠔,願意跟流蘇學習燒製清蒸蠔湯。
柳原順口邀了她來吃便飯,她很高興地跟了他們一同回去。她的英國人進了集中營,
她現在住在一個熟識的,常常為她當點小差的印度巡捕家裡。她有許久沒有吃飽過。
她喚流蘇「白小姐」。柳原笑道:「這是我太太。你該向我道喜呢!」
薩黑夷妮道:「真的麼?你們幾時結的婚?」柳原聳聳肩道骸熬馱謚洩ㄉ系橇爍? 啟事。
你知道,戰爭期間的婚姻,總是潦草的……」流蘇沒聽懂他們的話。薩黑夷妮吻了他又吻了她。
然而他們的飯菜畢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聲明他們也難得吃一次蠔湯。薩黑夷妮沒有再上門過。
當天他們送她出去,流蘇站在門檻上,柳原立在她身後,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
笑道:「我說,我們幾時結婚呢?」
流蘇聽了,一句話也沒有,只低下了頭,落下淚來。柳原拉住她的手道:
「來來,我們今天就到報館裡去登啟事。不過你也許願意候些時,等我們回到上海,
大張旗鼓的排場一下,請請親戚們。」流蘇道:「呸!他們也配!」說著,
嗤的笑了出來,往後順勢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臉道:「又是哭,又是笑!」
兩人一同走進城去,走到一個峰迴路轉的地方,馬路突然下瀉,
眼見只是一片空靈——淡墨色的,潮濕的天。
小鐵門口挑出一塊洋瓷招牌,寫的是:「趙祥慶牙醫。」
風吹得招牌上的鐵鉤子吱吱響,招牌背後只是那空靈的天。
柳原歇下腳來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戰來,
向流蘇道:「現在你可該相信了:『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
轟炸的時候,一個不巧——」流蘇嗔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做不了主的話!」
柳原笑道:「我並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
他看了看她的臉色,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他們繼續走路。
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
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
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裡還有工夫戀愛?」
結婚啟事在報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趕了來道喜。
流蘇因為他們在圍城中自顧自搬到安全地帶去,
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臉相迎。
柳原辦了酒席,補請了一次客。不久,港滬之間恢復了交通,他們便回上海來了。
白公館裡流蘇只回去過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來。然而麻煩是免不了的。
四奶奶決定和四爺進行離婚,眾人背後都派流蘇的不是。
流蘇離了婚再嫁,竟有這樣驚人的成就,難怪旁人要學她的榜樣。
流蘇蹲在燈影裡點蚊煙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
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
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
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
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
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傳奇裡的傾城傾國的人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