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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inz 的日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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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浴室
作者: Prinz	日期: 2011.09.05　　天氣: 　心情: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發現已經天亮了，陽光灑滿室內，鹹鹹的海風隨意翻弄窗簾，拂在藍色被單上。

床上睡著一個男人。

真是傷腦筋哪！我坐在梳妝台前，點了一根菸，墨綠色的玻璃菸灰缸塞滿了菸屁股。

想不起來。我該不該把他叫醒，質問他為甚麼在我房間睡覺呢？

靜靜地看著他熟睡的臉龐。濃濃的劍眉，高挺的鼻樑，烏黑柔軟的短髮，是個大帥哥哩！我到底在哪裡在甚麼情況下認識這個帥哥，還是想不起來。

昨晚，墾丁大街上某家PUB，我似乎喝了不少伏特加，似乎玩得很瘋，完全想不起來到底怎麼回到民宿的，怎麼還帶了個男人回來？或許，有很多人跟我一起回來，只有他睡在這兒也說不定。

我一向玩得很瘋，跟誰睡過其實也無關緊要。只是第二天醒來時想不起躺在身邊的男人的名字，感覺很糟。即使是帥哥也很糟。

算了，把他叫醒也沒多大意義，難道要他去給我買早餐嗎？不必了，姑娘喜歡一個人吃早餐。

穿上牛仔褲，隨便套上一件罩衫我就出門了。反正沒什麼可偷的，錢包在屁股口袋，行李袋裡只有幾件便宜衣服。我擔心的不是偷東西，而是回來的時候他還在房間裡。

民宿縮身在小巷弄，出大門口左轉是去海灘的路，右轉是大街。我想看海，又想吃東西，考慮了十秒鐘決定右轉。

街上人不多，許多店都還沒開始營業，只有幾家賣土產和手工精品的店開著。路邊停一輛吉普車，車頂架兩片沖浪板。駕駛的男人皮膚黝黑，好像在等店裡買東西的女孩。年輕女孩們歡笑的聲音從店裡傳到街上，真佩服她們的好精神。

頭還是很重，腳步蹣跚。昨晚到底喝了多少？到現在還覺得血管裡充滿伏特加。陽光很強，曬得我眼都睜不開。我像個難民掙扎著四處找東西吃。

不久發現一家叫作「熱帶魚」的店開著，裡面有吧檯。正在煮咖啡的金髮小伙子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我迅速趴在吧檯上，讓長髮散落一桌。

脖子不用扛腦袋，感覺真輕鬆。

「有吃的沒有？」我懶洋洋地發問。

「有。Pizza好嗎？海鮮的。」金毛仔說。

「大清早就吃Pizza？」

「已經十點多了耶！」

「十點多吃Pizza也很奇怪。給我烤吐司、優酪乳………不，還是啤酒好了。」

最好的解酒葯就是酒，好像聽誰說過。金毛仔給我烤了兩片土司，上面有蝦仁、魚板和花枝塊。

難道這是家海產店？

我咬了兩口，金毛仔端了杯咖啡放我面前。

「幹嘛？」我瞪著他。

「喝點咖啡吧！我都煮好了。很好的巴西豆喔！」

「我要啤酒………」

「喝吧！免費招待。」

既然不要錢我就不客氣了。說真的，這咖啡的味道還真不錯，暖暖地流進胃裡，整個人都舒爽起來。

我無聊地東張西望，昨天，前天，好像都沒有注意到這家小店。那是當然的，白天都待在海灘，晚上就去PUB狂歡或者夜遊海濱公路，誰會留意這樣無聊的小店？

金毛仔似乎從我眼中讀出了無聊。他打開音響，放小野麗莎的歌。

為甚麼大家都喜歡Bassa Nova呢？製造熱帶風情嗎？不必製造這小鎮就已經很有熱帶風情了。我不喜歡Bassa Nova，每首歌聽起來都很像，一點特色也沒有。不如放點陝北民謠或者日本演歌。

我把這想法告訴金毛仔，他不置可否地傻笑。音樂繼續放肆地瀰漫著，從小野麗莎到Jobin到Billie Holliday到貓王，然後又是Stan Getz的「The Girl From Ipanema」。有點悶。這時候，一個男人走進店裡。

男人坐在靠近門口的藤椅，向金毛仔揮揮手。我心想，靠！怎麼追到這兒了？

也許人家不是追我來著，只是恰好餓了，恰好街上只有這家店有東西吃，恰好跟我一樣剛起床………

我儘量不轉頭，只用眼角餘光偷瞄他。他穿著麻料長褲，夾腳拖鞋，腿很長。敞開的短袖襯衫裡可見平坦的小腹。然後是壯實的胸膛，寬闊的肩膀………

我看男人的順序是由下往上。很肉慾，我知道。

再繼續往上，原來他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而且正瞧著我。

趕緊轉頭，卻發現這樣更明顯，因為我原先就沒轉頭，這下子好像突然背對他，更顯得作賊心虛了。

「忘了我吧~~~~~~你沒見過我~~~~~~你看不見我~~~~~~~」

我在心裡使用念力，企圖影響他的腦波。可惜無效，他反而朝我走過來。

「喂，有吃的沒有？」

金毛仔站在吧檯後面，瞧瞧他，又瞧瞧我，再瞧瞧他，好像在這家店裡要東西吃是件很奇怪的事。我見金毛仔沒反應，補一句：「喂！客人要點餐啦！還愣著？」

「喔。」金毛仔也不問那個男人要吃甚麼，就逕自烤他的海鮮Pizza。

男人斜坐在我身邊，皮笑肉不笑地瞧我。我被瞧得很不痛快，終於忍不住開口：「別問我，我甚麼都不記得。」

「果然是妳！」他爆出一聲類似歡呼的聲音，然後轉回吧台開始喝他的海尼根。

「甚麼阿？」我不滿地瞪他。

「嗯………是這樣的，我剛才醒來的時候，發現被子裡有女人內衣，梳妝台有口紅、乳液還有一包涼菸………重點是，那不是我的房間，很妙吧！所以我就上街囉！我想，如果我肚子餓，那個女人一定也肚子餓，肚子餓該怎麼辦才好呢…………妳沒穿內衣吧？」

的確沒穿，但我不想和陌生男人討論自己的內衣。

「我問你，說實話喔！昨晚………我們…………」我不知道該怎麼問，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說實話，我甚至於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知道。

「妳想問我們有沒有做愛嗎？」他坦率地說，說得好像我在問路似的。

「先生，請你小聲點。」我儘量用嚴肅的語氣。然而這樣的關係，這樣的海邊小店，這樣的十點半，很難嚴肅。

金毛仔背對我們正在作弄他的海鮮，無意義地揮了揮手。

「沒關係啦！反正我也記不得了。唉～～～」他嘆了口氣。

「怎樣？」

「可惱阿！跟可愛的美眉共度良宵居然甚麼都想不起來，妳不覺得很沮喪嗎？」

可愛美眉………共度良宵…………這人使用的辭彙好奇怪。

「我不沮喪。」我甩了甩長髮，順手用開瓶器把頭髮盤起來。

「我沮喪。不，應該說是遺憾。」

「何必遺憾呢？反正你也不記得有沒有做過。也許真的做了喲！就你沒什麼好遺憾了。」

「妳的意思是，跟妳做過就死而無憾了。」

「當然。」

「也就是說，要是沒做過，我就死不瞑目？」

「確實。」

「為了避免發生這樣遺憾的事，妳介不介意……………」

「Nooooop！」

男人笑了。他的笑容我依稀有印象。精確地說，應該是對那種在一瞬間讓人心曠神怡的感覺有印象。

「你笑起來很迷人。」我直接了當地稱讚他。

「是嗎？我好像記得妳之前也這麼說過。」

「想起來了嗎？」

「一點點。好像………似乎………又不太肯定………」男人抓抓他的亂髮。

「還是別想起來的好，說不定昨晚我們打了一架！」

「嗯，說不定。對了，還沒問妳叫甚麼名字。妳不是本地人吧？哪兒來的？」他的眼神認真，而且有禮貌。

「別問這些好不好，很煞風景。」

「會嗎？」

「會。這裡有陽光，有沙灘，有海浪，風景不錯。還有這家海產店…………」

「抱歉，這不是海產店。」金毛仔突然出聲抗議，把我嚇一跳。他端上剛烤好的海鮮Pizza放在男人面前。

「瞧！(指)還說不是海產店…………別打岔，我要說的是，如果我要當原來的自己，幹嘛要大老遠跑來這兒曬太陽，吃海產，跟不認識的男人睡………」

忽然覺得有點兒害羞，緊急住了口。

「所以，現在的妳不是原來的妳？」他把盤子朝我推過來些。

「是底。」於是我不客氣地拿起叉子插了一片Pizza。

「所以現在的妳不想介紹原來的妳？」

「是底， either。」

「那妳要不要介紹現在的妳？」

「想把妹妳不嫌時間太早了嗎？」

「從來不嫌早。」

我們很快就瓜分了那盤Pizza。加上之前吃掉的烤吐司，這下真的飽了，我無意識地摸摸肚子。有人告訴我這習慣不好，我也沒辦法改，因為是無意識的動作────無意識要怎麼改？

他雖然被我分掉一半，看起來好像光喝海尼根就夠了。

我對他愈來愈有好感。說不定，能在這美麗的度假勝地，來段美麗的度假戀情。

先上床，再交朋友，這樣好像也不錯。我開始努力回想昨晚到底有沒有做。

「你也是外地來的吧？皮膚那麼白。」我問他。

「嗯，這是第三天。」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好像覺得曬不黑很奇怪似的。

「曬兩天是不會黑的啦！我也來第三天。你要在這兒待到甚麼時候？」

「看心情囉！能不回去最好。」

「不必工作也可以嗎？你是做甚麼的？」

「想認識原來的我？我覺得妳會比較喜歡現在的我。」

「說得也是。」

「等一下我們一起去海邊好不好？有個珊瑚礁海灣妳一定沒去過，沒甚麼人知道。」

「好阿。」

宿醉已經完全消失了，我感到全身充滿活力。我暗暗在心中下了決定────今晚一定不要喝醉！

「你在這裡等我。」

我踏著輕快的腳步，回民宿拿東西。

必須擦隔離霜、防曬乳液，還要拿泳裝、太陽眼鏡、大草帽，換上小紅碎花短裙和沙灘鞋………還沒想完就回到民宿了。

才開門我就嚇了一大跳。怎麼床上躺個男人？到底有多少人在我房間睡阿？

走近一瞧，這不是小店裡的「他」嗎？怎麼搶先回來了，還睡回籠覺？搖他！

「喂！睡甚麼睡阿？不是要去海邊玩嗎？」

搖了半天也沒醒，到底是怎麼回事？看他那張安詳的臉，我有種很不吉利的感覺。

「別鬧了喔！數到三不起來，就不理你了。一！」

這時候，房門突然被打開了，我猛然回頭，不敢置信地看著門口的男人。

他的表情無限哀愁，他的視線從床上的自己，慢慢移向我。

「我想起來了。」

他的眼神變了，口吻也變了。他苦笑說：「妳還沒想起來嗎？」

「這………這是怎麼回事？」

我看看門口的他，又看看床上的他。難道是雙胞胎？我居然醉到跟雙胞胎玩3P！

我突然感到憤怒，也不知道為甚麼要憤怒，彷彿用憤怒來拒絕明白甚麼重要的事情。我用力拍床上男人的臉頰，罵道：「你給我起來說清楚！你們到底在搞甚麼………你還睡呀！」

他走到我身邊，溫柔地搭著我的肩，一手拾起地上的空藥罐。我頓時失去全身的力量。

「親愛的，我再也不會醒了。用半瓶伏特加吞下整罐安眠藥，這就是我昨晚做的事。妳知道，我來的目的就是這個，我永遠不想回去了……………」

怎麼會這樣？如果床上的他是死人，那剛才和我調情的不就是個鬼？昨晚………昨晚這個男人就躺在我的身旁吞藥自殺？！天哪！我不能接受………

此刻，我非常非常想知道這男人在死前有沒有和我做愛。看著床上男人那張蒼白的臉，我強烈地感到噁心、反胃，我忍不住衝向浴室。

才抱住馬桶正要吐，我又被大大地震撼了。不是因為馬桶裡已經有些嘔吐物，而是………

我緩緩起身，走向浴缸。

浴缸裡躺著一個女人，臉色慘白，嘴唇發紫。

那是我。

暈眩……

暈眩…………

暈眩……………………

我在暈眩中，漸漸想起來了。

原來人死掉之後，會暫時沒發現自己死了；在發現自己已經死掉之前，也會忘記一些重要的事。

比如說，那個男人。

他並不是陌生人，我也不是他一夜狂歡的對象。

他是癌末病患，而我是照顧他的護士。

照顧了他五年，從一個可憐的病患變成我的戀人。我們深深地相愛。

每個寒冷的冬夜，我們相擁在病床上，望著窗外蕭瑟的庭院。五年來，他沒有踏出過那個庭院一步。

每過一個寒冬，他的生命力就衰退，退到無路可退。醫生說，他過不了今年冬天了。

他說，曾經去過遙遠南方的海濱。那裡的海水總是藍的，海砂是白的，到處都充滿溫暖而燦爛的陽光。

他還記得在那兒浮潛，珊瑚礁留在指尖的觸感一直還在………

而我記得他那因畏寒而顫抖的指尖；我記得冬夜裡緊緊握住他的手，強忍住淚水，對他說：「我帶你去！我們一起去海邊，去浮潛………」

我全都想起來了。

我愛他，如果他沒有未來，我也不需要未來。

路已經走到了底，我們決定讓一切在這裡結束，伴著沙灘、椰子樹，還有好吃的海鮮與伏特加。

我走出浴室，他的表情已經不再哀愁了。

我們手牽著手，併肩走到海邊；我們赤腳在沙灘上享受那無窮無盡的陽光；我們在珊瑚礁之間穿梭，追逐熱帶魚………

他看起來好健康。

「說真的，我們昨晚有做喔！」我用肩膀撞他一下。

「哈哈哈！我死而無憾了！」他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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