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二要升國三的那年夏天,父母為了讓我的數學成績提升而將我送往補習班。上課教室就在中友百貨附近的某商業大樓八樓,站在陽台,可遠眺中山堂及中國醫藥學院。
那時候的我們在父母老師的雙重壓力下,早已意識到自己身為考生的事實,每個人臉上的笑容就少了很多;除了上課抄筆記外,大家很少把頭抬起來過,自然班級間就沉默下來了。同學們一到下課,不是拿著考卷到處問人,就是拉著你問:「這張你考幾分?」
也是因為這樣,我開始拿著一瓶黑色ICE躲在高樓的開放空間裡,獨自一人發著呆。唯有如此,我才能在這緊迫釘人的世界中,茍延殘喘著。
而不知何時,我發現總有一個人在我倚著陽台欄杆時,將我抱得緊緊的、貼在我耳邊說話。「怎樣?」「妳看,很高對不對?」
「…嗯。」
「跳下去的話,會怎樣?」
我語帶輕蔑地回他:「神經病。」說完,我將ICE空瓶丟進資源回收桶裡,轉身準備走回教室。
「跳下去的話,會怎樣?」
「白痴,跳下去就變肉醬掛點啦,」也不想想這裡是八樓。「真蠢。」
回到補習班的教室,同學們冷漠的表情又衝入我眼裡。那一瞬間,我想逃開這個地方,這個狹小又封閉擁擠的空間,我後退了好幾步,直到我撞到身後的一位同學。他單手扶著我的背,眼神毫無生氣。我愣住了。
「同學。」他說。「你,擋住路了。」
我回神,發現自己是站在走廊上的。此時早已是上課時間,全班一百多雙眼睛都盯著我看,我趕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當時的我完全沒注意到,在我的斜後方,有一個人正注視著我。
過了一星期,同樣時段的下課時間,〝他〞又出現了。
「你不跳跳看啊?」
「廢話,好端端的我跳下去幹嗎?」說完,我又喝個口ICE。
「跳下去,你會逃離這個你不想要的世界。」
聽到他的話,我愣住了。「跳下去。」他又說了。
我不禁怒火中燒。「什麼啊…你是在命令我嗎?」就像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一樣,我有種被羞辱的感覺。「你到底想幹嘛啦!」
「跳下去!」他突然拉高聲音尖叫著。「快跳下去!」
「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閉嘴!」
我用力地將瓶子往一邊牆壁上砸去,玻璃應聲碎裂,裡頭的透明液體連同碎片飛濺四處。
心中好像也有些東西不見了。
奔回教室,我不理會導師的阻止,自顧從座位上抽起書包接著離開。開門時,我正好迎面撞上要進來的同學,他是班上一個成績還算不錯的男孩子,也就是前幾天拍我肩膀的那個人。不知道是我全身濕淋淋的狼狽樣子嚇到他,還是我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關係,他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而此時的我竟厭惡著有這樣表情的他。
「你在嘲笑我嗎?」
「你覺得我很怪嗎?」
我並沒有將問題說出口,但眼淚卻擅自逃出眼框的束縛,且將我的視線模糊成一片。他猶豫地把手伸向我。「妳…」
「不要碰我!」我甩開他的手,抓著背包越過他往門外衝去,我狂按電梯按鈕直到鐵門打開。不等門完全開啟,我硬擠進去接著快速按下往一樓的按鈕,「討厭…」我猛力捶著門板,聲響回蕩在那小小的密閉空間裡。「討厭!」我蹲在電梯一角雙手緊抱住自己,不斷抽泣著。
出了電梯,我才發現到自己現在做的行為就叫翹課。原本轉身想走回去,卻又覺得臉上掛不住面子,只好硬著頭皮沿著三民路往下走到中友百貨。C棟的騎樓下,Starbucks的綠色招牌和麥當勞的黃色商標對立著,我站在長椅前望著路上車潮發呆。
「一杯黑咖啡。」回神,我走向櫃檯對服務生說:「半球奶精,兩顆方糖。」
挑了個最靠近馬路的位子坐下,我開始偷偷觀察每個人的表情。
小孩子快樂地玩著套餐附贈的玩具;年輕女子吱吱喳喳地討論著剛上櫃的衣服;女孩挽著她男友的手詢問著要去哪家餐廳吃飯,甚至是服務生那一號表情。但至少,他們都在笑,而我卻連怎麼笑都忘記了。
喝完咖啡看看手錶,也快是補習班下課的時間了。為了不讓父母發現我翹課,我趕緊回到上課的大樓假裝剛走出來的樣子,不一會兒,父親的cefiro慢慢地滑向我。
「模擬考的成績單,寄回家裡了。」一上車,父親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我很慶幸補習班老師並沒有把我翹課事情告訴家裡,但我更擔心他接下來要說的每句話。
「妳這次又沒有前三名了。」
……果然。
「但是我覺得這次數學我寫得很順,分數也比較高了…」
「那為什麼名次沒有提高?」
「題目簡單,大家都會,分數才會比較高不是嗎?」
我沒有答話。
「我讓你補習,就是希望妳的成績能夠更好。而且你不是說過,要考上以前國小對面的那所高中?」
幼稚園的小鬼哪會知道那間學校很難考…
「上補習班要錢,學費又不是我偷來的,認真讀好不好?」
「…知道了。」除了這句,我還能說什麼?
直到我進入了自己的房間,路上我一句話也沒說,頭始終低低的。
桌上,放著剛寄來的成績單。
又是禮拜六,又是同一個休息時間。我倚著八樓陽台邊的欄杆發呆,只是我已經懶的跑到樓下去買ICE喝了。
「跳下去…是什麼感覺?」我知道〝他〞就站在我身邊,我問著他。
「…妳要試試看嗎?」他說。「跳下去…試試看。」
我垂下眼簾。「…好啊。」
「那妳照我說的去做。」
我打開加裝在陽台上的安全裝置,右腳,接著是左腳也跨了出去。高樓的強風將我的頭髮吹的飛亂,但那時的天空明明是那麼地藍。
「妳不要臨時反悔。」
「嗯,我說到做到。」我的語氣出乎意外的堅決。
「那麼,重心往前,雙手放開吧。」
我閉上雙眼,接著身體慢慢地往前傾,在我雙手正要放開欄杆的那一剎那──
「辰,不行!」
一隻手突然伸出,將我整個人從陽台邊緣拉了進來,但也因重心不穩,我重重地跌坐在瓷磚地板上,某個人的懷中。
「不可以,辰…」那人的聲音如同他的手一樣頻率地顫抖著,卻仍將我抱的死緊。「不行…」
我還沒從驚嚇中回神,但我很清楚抱著我的人是誰。
「妳不能…死掉…」他的語氣中明顯透露出極大的恐懼。「不可以跳下去…」
聽到這句話,我緊繃許久的情緒終於崩潰,眼淚不停地流出,像是把這一年來的情緒全發洩光似地,久久無法停止。
我只是很希望,大家不要光用成績來判斷我的價值;我只是很希望,有人不要透過成績來看我,不要否定我;我只是很希望著有人能夠發現到我好累…
我真的只是這樣期待著…
三年後,我手拿黑色ICE倚在同樣的八樓陽台,望著同樣的風景,只是身旁多站了一個男孩子。
「還有那個聲音嗎?」他問。
我搖搖頭。
「謝了。」我轉過身來對他說。「要是你那時候沒拉住我,我一定掛了。」
聞言,沒想到他竟瞬間臉紅,轉到另一邊。「笨蛋…」
「幹嗎?害羞啊?」我笑著。「耳朵都紅了。」
「才不是,妳走開啦…」
「明明就在害羞,這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
「妳管,妳走開啦…」
再見了,那個詭異的聲音。
再見了,那個有著藍藍天空的八樓陽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