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得及，記得先擁抱吧！

七十多歲的爺爺，是想為他青梅竹馬的鄰居；那個女孩美麗又堅強，打從他小時候，他就默默喜歡著她，只是都沒說起。十多歲的時候，女孩不顧家人的反對，自己去應徵護士到「前線」，慷慨激昂的去為「皇軍」服務。他沒有喚她，她也沒有回頭。那個拿著小皮箱在晨曦中毅然出走的女孩，背影如一縷嬝嬝輕煙，在他家門前的石子路上漸行漸遠，終至消失，卻沒有從他記憶中蒸發。

過了幾年，他只看過她的一封家書，她說身在南洋，沒想到在那裡被當成了玩具，生不如死。唯一的一封信之後，就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五十多年過去了。他也不知不覺的過完他平平順順的一生；看到有人招募義工，他來了，他想為她做一點事，也許，在浩瀚的異國文字中大海撈針，可以看到，她的名字。只想看到她的名字。這一生最初愛戀的對象，盡一點棉薄之力，心願已償。

還有一個故事韓籍的老婦人，到台灣，她的傷痛之地，來與她今生唯一的戀人冥婚。
還是少女的她是被騙到台灣來的慰安婦。負責陪沒有明天的神風特攻隊少年度過他們最後的時光。

並沒有被當作人看待的日子裡，只有一位少年與她溫柔相待，明知沒有明天，仍然互許終身。兩個異國人，在陌生的土地上，辛辛苦苦的用淚水澆溉初戀脆弱的種子。她還記得，繾綣後肩並肩一起看著落日黃昏的甜蜜傷感。短暫的相聚被不會活著回來的任務劃下休止符。戰爭過去，她回到故鄉。

受過挫傷的身體與靈魂，使她不敢抬起頭來尋找任何關心的眼光。她終生未婚，半個世紀過去，她在善心人的幫忙下，來台灣重尋舊日的夢魘之地。多麼矛盾的人生啊，她一生最黑暗的時期竟也綻放著最美的記憶，如藤纏樹般的相依相生。

她又笑又哭，靠著一棵老樹認出了舊時地，穿著象徵新嫁娘的白衣招魂，完成她畢生心願，與面容已隨時光模糊的少年冥婚。她一聲一聲的喚，為她圓夢的好心人站在一旁，淚也模糊。

你說，雖然你是個男子，卻像《鐵達尼號》的蘿絲一樣，永遠在為受到詛咒的愛在心中披麻戴孝，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雖然她病逝之前，希望你找個好女人照顧自己，你也遇過幾個好女人，但因為有那麼激烈澎湃的愛留在你最珍貴的地方，你永遠看花不是花。

連她的任性，她的驕蠻，都成為她最可愛的性格，你像一隻願意承受她任何皮鞭的馴良座騎，在她走後，枕上她的氣味一日一日消淡，你感覺自己的生命能量也如沙漏遺失。

我想，愛情本身所含的最大詛咒，在於我們喜歡夢想的眼睛，永遠看著不存在的那個地方、已經消失的那個人。日日相對的瑣碎生活，只會消磨壯志，而未完成的夢，如同泡在酒中的梅子，滋味是越浸漬越濃烈，令人沈醉。

可是，為什麼我們總要等到巨大悲痛侵襲之後，才看得見，未完成的愛竟是最大的禮物？如果我們能夠在來得及的時候，給他一個擁抱，對他說聲抱歉，大聲說出我愛你，該有多好。我們那麼努力，不是為了「來不及」。
我明白歲月無情，命運的變化並無警訊，但我們其實都可以「來得及」。

文：吳淡如／被命運刺傷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