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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星垂平野闊(下)/蔣勳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3.09.03　　天氣: 　心情:

美學系列/星垂平野闊(下)

◎文/蔣勳

【鴻雁長飛】

緯度高的地區，時序過立秋，地上就有了落葉。白天不覺得，一入夜晚，就感覺到寒涼了。

有時候覺得人也像大雁，夏季長飛到北方，入秋過後，北方寒冷了，漸漸又飛回到明亮溫暖的南方去。

小暑過後，每天散步的港灣森林入口，草地上，海灘湖水邊，沼澤草叢裡，原來都是大雁聚集。
銀褐色的羽毛，胖大的身軀，比一般畜養的家鵝還大。黑色的長脖子，臉頰一點白。緩慢踱步，也不怕人，
成群結隊，專心低頭叨吃草中昆蟲，搖搖擺擺，走過的地上留著一條一條小指粗細糞便。

落葉和糞便在入秋的幾次雨後混雜成濕潤的泥濘，晴日曝曬，飛成塵埃。不知不覺，大雁陸續離去，在天上飛成人字形隊伍。
地面上大雁身影越來越稀疏了，長夏燦爛夕陽，一日一日，也慢慢轉成低沉濃厚的灰雲。

我想起初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長詩裡多年讓我咀嚼的句子──「鴻雁長飛光不度」。
是說飛掠過江河消逝得無影無蹤的大雁，卻在河面上留下了沒有帶走的身影嗎？

那有點像現代詩人用一片浮雲投影波心譬喻生命的「偶然」吧。南飛的大雁無心，去無蹤跡，河流卻記憶著光影，
像消逝在雨水濕潤泥土中的落葉和糞便，消逝，常常只是我們的視覺看不見了，宇宙卻還存在著不可知的因果。

我看不見大雁了，看不見長夏的燦爛夕陽，看不見落葉與糞便，然而，他們都還存在著，我的「看見」只是狹窄的執著吧。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寫春天，寫江水，寫花，寫月光，寫夜晚。五個主題，像交響詩的五個旋律，交互對話。
是江水與月光的對話，是月光與花的對話，是春天與夜晚的對話，是花朵與江水的對話。
交錯折射，循環婉轉，一片迷離的光，不可捉摸的光，在一個時代剛剛開始的時刻，生命這麼謙卑，
作者沒有「我」的執著，所以可以看見最幽微的光，意識到宇宙間光的飽滿，意識到光的存在與不存在。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初唐謙遜如此，可以知道月光裡的飛霜和月光下的汀上白沙都存在，卻可能「看不見」。
如此安靜而不喧囂的存在，存在卻彷彿不存在。

常常覺得要從〈春江花月夜〉開始去敬重一個時代安靜而飽滿的生命力。

江水浩瀚，月光浩瀚，如此靜謐寬闊，那個春天的夜晚就有花綻放。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兩個「天問」式的句子。
江邊是誰，第一個看到了月亮？江上明月，那一年第一次照映到人類？

活在人際的瑣碎裡，很難有「天問」式的對話。
不與人對話，從人群走出去，與天對話，與宇宙對話，張若虛開啟了一個時代精神上的浩瀚。

這個依靠在港灣邊的城市，一百年前便發願應該有一個國家公園，就在城市中心，
讓所有城市的後來者知道這現代城市曾經是多麼浩大無邊的原始叢林。

歷史或許不止是應該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開拓者致敬，歷史或許更應該記得「山林」未曾開啟以前洪荒的偉大。

大雁來去，海鷗翔集，海狗與海豹時時從潮汐浪花裡探頭泅泳，鼬鼠與貛在眼前搖擺走過。

夜晚在這叢林散步，沒有路燈照明，港灣湖邊都沒有高高的醜陋圍籬防護，人在自然中，靠近海，靠近湖水，靠近月光星光，
沒有先預設自然是危險的，只有一些小告示牌提醒不要餵食浣熊鼠貛，牠們是野生動物，不是寵物。

人把動物豢養起來，動物可能失去在自然中求生的能力，人，也可能喪失「求生」的能力。

然而，「求生」的意義何在？

習慣了在遊客垃圾桶找食物的浣熊，牠還是野生動物嗎？

餵養動物有「人」的驕傲，是我餵養的，屬於我。然而，自然萬物或許並不計較相互的餵養，「野生」是堅持沒有歸屬的自由嗎。

我抬頭看星辰，不知道星辰還在，銀河還在。離開人的照明區域，走路十分鐘，就可以看到銀河。
月初清澈天宇上一彎幽微新月，到了月中，港灣上明月圓而浩大，許多人停留，許多人回頭，這樣圓滿的光華，
想起張九齡的句子「不堪盈手贈」，想起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願逐月華流照君」。

初唐詩人謙卑，月光浩大，但他們知道「不堪盈手贈」。所有壯麗的自然都是「不堪盈手贈」吧？
像曾經仰躺在冰河下看到的銀河，浩瀚無際，無量、無數、無邊，像英仙座的流星雨，使人驚呼，使人低頭祝禱，許願，
然而一瞬間的光，沒有人可以留住，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沒有歸屬。

那名科學家在凝視水晶裡停留十七分鐘的光，如果不是水晶，導體是淚水，不知光會停留多久？

（下）

●2013/09/0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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