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七月二十七日人間福報副刊的文章）

今天陸鏗大哥要去美國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此去經年，今後想在台灣再與大哥把酒言歡，恐得向夢裡尋了。

  昨天去看他，雖然在病中，陸鏗仍然一派君子作風，客氣頷首，禮貎握手，不時頑皮露出招牌動作，比出右手大姆指表示欽佩，但是眼中遮不住迷惘，眼前這個人是誰？與我什麼關係？為何往事一片空白？加上高燒不退的抽痛，愈想欲裂。問他出院想作什麼？這會突然想起來了，恢復本色，大聲說：「想回大陸老家看看。」

  被譽為兩岸記者第一人的陸鏗大哥，三年前在美國出了車禍，健朗身子開始走下坡，前年在家中重摔了一跤，摔到了頭部，回國參加「大記者三章」新書發表會，巳經出現失憶現像。去年十二月廿四日我過五十歲生日，說好來參加，在美國最難買機票的聖誕假期，他買到廿二日返台的機票，突接崔蓉芝急電，陸大哥臨上飛機前突然全身痛楚不堪，送去急診，折騰了好一番，回家不久又因心絞痛再度急診，從此身體每下愈況。

  四月廿二日陸大哥返台，參加衣復恩追思禮拜，廿四日在浴室又摔一跤，迎面撞向馬桶，整個右眼眶下方瘀青一大片，瘀青太厲害，變成一種淒厲紫色，看得好駭人。廿六日開始發燒，頭疼難耐，廿九日淩晨五時再度送急診，此時巳經痛得大聲呼喊，以大聲之名，當然聲動醫院，院方初步研判是結核性腦膜炎，決定送林口住院，歐陽醇師母跑去7─11張羅飲料，這應該是我做的事，但我整個人呆若木雞，實在不敢相信這個「壯心與身退、慘慼非朱顏」的消廋老人，就是一向聲若洪鐘，生龍活虎的陸大哥，直到載著陸大哥的救護車遠去，還沒回過神來，忘了向蓉芝揮手。

  燒了兩個多月，也住了兩個多月醫院，陸大哥糊塗了，事都記不得，人都認不得，每天早上起來，不知身在何處，但是夢裡鄉關，他卻記得一件事：「我想回家看看。」

  陸鏗，一個坐國民黨與共產黨的牢，坐了廿二年的記者，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虛擲。出獄赴美還是不改大聲無畏本色，一九八二年寫了篇「建議蔣經國不要連任總統」，上了台灣的黑名單，八年不許入境。一九九０年好不容易從台灣黑名單中除名，卻在一九九一年為了新華社香港分社許家屯社長赴美事件，被大陸列為黑名單，禁止入境至今。他坐兩邊的牢，上兩邊的黑名單，卻被兩邊領導人奉為上賓，真是異數。

  這樣的人，卻一直想要張中華民國身分証，他申請了十幾年。納莉颱風時，他住的忠孝東路淹得一塌糊塗，只得棲身我家，白天就在我的辦公室寫作，那時他非常積極，到處向各相關單位打電話，為他的身分証努力，但處處受挫，遇到的都是武當派，太極拳爐火純青。

  後來政府只肯給「居留証」，他心灰意冷。陳水扁總統召見他，頒他一張「中華民國記者第一人」的狀子，他回來後哈哈大笑，笑自己連中華民國身分証都拿不到。他的居留証七月到期，這位「中華民國記者第一人」差點變成非法居留。

  陸大哥也非常想回大陸。其實他也不是想回鄉，一九八五年他訪問中共總理胡耀邦，多麼的威風，他也沒回家鄉，他說想回雲南保山，其實是一口惡氣塞住，不回鄉這口氣吐不出來。

  我與陳履安先生熟識，履安先生願意幫陸大哥的忙，他去履安先生的辦公室與家中，談了好多次。去年陸大哥返台參加自己新書發表會，早上七點鐘的飛機返美，前一晚我接他去履安先生家中談到十點半，當時履安先生剛動了手術出院，但仍然關心陸大哥的回鄉事宜。

  在病中，陸大哥什麼都記不得了，但仍記得要回鄉，他有一口氣梗著，彆得實在難受。

  一九五一年，中共搞大鎮壓運動，死了不少人，當時謠傳陸鏗命不保，他苦思了半天，替自己下了一個標題：「萬人爭看殺陸鏗。」還暗暗得意了兩天，可見當時的豪情。現在垂垂老矣，卻成為「兩岸爭相堵陸鏗」，以陸大哥身體狀況，他今天返美後，不論再回台灣或去大陸，機會渺茫，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愁腸結。兩岸一個不肯發身分証， 一個不肯發簽証，以政治理由「証証有詞」，其實傷害不了陸大哥，反而是傷害了自己。

  莫昭平小姐送了「陸鏗回憶懺悔錄」到醫院，陸大哥每天看，從書中設法找回流失的生命。六月三十日出院，今天去美國，陸鏗兩岸夢迴，還能圓夢否？

崔蓉芝真是了不起的女性，失之江南收之陸鏗。陸大哥生病這兩年，尤其是在台灣生病這兩個多月，她泠靜應付、處變有序，而且還能保持眉眼盈盈，熱誠有禮。陸大哥說自己是無可救藥的樂觀派，其實崔蓉芝樂觀積極，堅忍談笑，不聞一點抱怨，是我見過少有的樂觀人，她現在成了「阿茲海默症」的專家，拼命的閱讀，以前有人不認同他們的婚姻，現在看來這是陸大哥最大的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