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還有,你的戒指。」
張秘書掏出從特務王佳芝身上搜來的鑽戒,對著易先生意有所指。
「這不是我的戒指。」
易先生答得鎮定。
六克拉的「鴿子蛋」便兀自在桌子幌動著、一直不停地顫動。
李安的空間 by 2007-09-26 彭蕙仙
這一段,張愛玲的小說裡自然沒有;李安的電影總是比原著小說多很多,也強烈很多。特別是,〈色,戒〉是非常不典型的張愛玲,毫不華麗飽滿、太多字裡行間,於是,就給了李安極大的空間;李安明白極了,如魚得水。
李安為〈色,戒〉增色的,不只是那三場霹靂床戲,而是原著裡幾乎沒有著墨的所謂「愛國主義」,以及,連張愛玲都未曾領略的「女性主義」;這真的很妙。
因為李安成了台灣之光,所以台灣政府對〈色,戒〉從上到下一致鼓掌,新聞局局長謝志偉當然是看過電影的,也說了不少諸如「雙卡」之類讚美的話,但他如果也同時看過了張愛玲的原著,不知對李安增加的「中國不能亡」那一大段激憤情節,對李安念念不忘的「那段歷史」,有什麼「感覺」,會不會嫌李安也太多事了些?
在張愛玲的這篇小說裡,「國家」並不重要、「愛國主義」輕描淡寫;於她,王佳芝不是為了要愛國才參與「接近大漢奸、刺殺大漢奸」這項行動的,好吧,至少,一開始,不是那麼強烈的愛國意識引導著她,如果有,充其量只能說是當時的一種社會集體氣氛拉著她;但是讓她願意往事情的核心裡走的,是張愛玲寫得含蓄、李安無暇顧及的「鄺裕民 」、這個王佳芝在朦朧中最初的情欲對象。接近莫名其妙的易先生只因為,王佳芝以為,這是到達鄺裕民最有用的辦法。
被寫淡了的鄺裕民
只可惜,張愛玲太討厭鄺裕民,而李安也只想透過他表達他自己潛在的一種家國情懷,因此兩個人都拒絕承認鄺裕民是王佳芝生命騰升或者墜落的關鍵,再加上,這種層次,王力宏是不可能演得出來的,因此鄺裕民就黯淡了許多,只能非常忠實地表現出「幼稚天真的愛國大學生」這個層面,於是,讓整個「刺易事件」變成了一場鬧劇,鬧的不只是嚴謹正統的特務系統運作邏輯,鬧的,更是王佳芝的人生。
王佳芝對鄺裕民的恨,張愛玲點到為止,但仍舊明確強烈,李安則明顯將之轉弱為怨甚至為嗔,力道衰竭到不能成為動機,以至於電影必須更強化王佳芝對與易先生之間的情欲耽溺,「性」這件事情從「程序」變成了「事件」,也因此,李安必須讓電影出現那樣激昂凜冽、槍林彈雨的床戲,用直接的強悍說服所有的人:事情是這樣發生的,而且偏偏也不得不這樣繼續。痛並快樂著,此外不堪行;這可能是一部分李安觀眾對這件事情的認知。
王佳芝從被動到主動
從這個角度來看,李安簡化了王佳芝。「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張愛玲原著裡的這句話,並不只對易先生有效,只是張愛玲讓這句話未能實踐的部分所增加的王佳芝的心理張力,李安未再深耕,但李安聰明地用了另一件事情補強,而且恰恰好是非常適合用視覺呈現的部分,那就是王佳芝與易先生主、被動位置的變化,簡單說,就是李安以一個男性的角度向女性致敬,至少,是傳遞一分善意與理解;這一點,身為女性作家的張愛玲卻在此小說中吝嗇表達。
電影裡,很清楚也很簡單,是從王佳芝與易先先的性愛體位呈現這種變化。從第一場強暴到小死一般的麻花糾纏到王佳芝居上,這個在進入暗殺任務之前還不解人間風月的清純女大學生已漸漸成為一個情欲上的自主者。當然,不只床戲,李安還用了很多情節舖陳王佳芝和男人相對關係的改變,包括居酒屋包廂裡,易先生的等待,也包括扮演「愛國刺客」的部分。
鄺裕民一直認為是他讓王佳芝惹上這事,他還用於事無補的事後攔阻,企圖讓王佳芝不再介入由軍統局正式接手後的刺殺行動,但他並不知道,關於特務、關於人性、關於情欲,甚至於關於鄺裕民自己,王佳芝早已經知道的比他多了更多。
女人才是做決定的人
更重要也更關鍵的一點是,王佳芝親自決定了易先生的命運,也親自決定了她要以什麼樣的形象停留在易先生的生命裡。易先生是情報頭子,似乎權力很大,但他只能被形勢推著走,沒有放任個人情感做決定的空間;王佳芝只是個年輕的情婦,似乎一無所有,但易先生是生是死卻在她的一念之間。
王佳芝死了,但她在臨去之前見到的是易先生從無比寂寞裡煥發出來的依戀與安慰,那是真實的片刻,即便短暫,卻足以成為永恆;易先生活了,但他在處死王佳芝的公文上簽下名字的那一刻,是懷著強烈的失落與傷痛,他的寂寞、他對人生的不能信任,不但迅速歸位,而且是變本加厲地回來、萬劫不復地回來。
亡者帶著歡愉的記憶,而生者卻得活在永遠的背叛裡,背叛自己也被他人背叛;是否活著倒比死還要難受許多呢。
李安在這個部分處理得比張愛玲精采也深刻許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張愛玲自己對易先生有太多同情,以致於她有了過多的不忍心,讓她滑出了敘述的冷靜。這裡看見一個小說家再如何優秀,一旦放進太多自己,結果往往也很容易會讓作品失去了準頭而不自覺,有時斧鑿過度,有時不當閃避。其實李安在這部電影裡也有這個問題,據聞有政治人物看完電影後哽咽不已,大概也就是哽咽在李安自覺非說不可的那個部分吧;然而,念茲在茲終成創作的阿奇里斯後跟。
當然這是求全之責
張愛玲是華文世界的巨大遺產,卻也同時是文本轉換的巨大折磨,在改編張愛玲小說的導演中,李安是最能夠擺脫張愛玲情結、大膽拍出自己觀點的一個,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真的要「天時地利人和」;李安曾說〈色,戒〉這個故事放在他的心裡多年,如今他的時間到了,終於可以挑戰張愛玲,並且挑戰堪稱成功──他用最後一個鏡頭、最後一句對白:易先生要易太太「沒事,去繼續玩牌」點明張愛玲一直捨不得透過這個故事說明白的事情:色如流水戒無痕…
這不是我的戒指,只有李安會讓易先生這麼說;張愛玲當年想不開的,李安試著為她解套。
引用:http://editorland.chinatimes.com/peng/archive/2007/09/26/597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