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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壁櫥裡的小偷
作者: Prinz	日期: 2011.10.05　　天氣: 　心情:

從前我念大學的時候，住在女生宿舍。宿舍裡盜賊猖獗。

非常不可思議的，明明是一流的國立大學，看上去一個個有氣質有素養的女學生，居然都是小偷！

當然，並不是說這些小偷去上學的時候就不偷東西，回宿舍才偷。小偷是到哪偷到哪的，只是在學校裡比較收斂。先說說「比較收斂」的情形。

例如同學們使用錄音筆或MP3在上課時錄音，通常是為了做共筆。下課時間如果要離座，一定要將錄音筆隨身攜帶，上廁所也得帶著走，否則一定會被偷。有個同學去上廁所的時候，忘記把錄音筆關掉，結果整個排泄過程全部被錄了下來。她一邊排泄還與門外的同學聊天，東家長西家短的，連名字都說出來了，因此這段錄音被放在網路上流傳時，大家都知道排泄者是誰。很糗吧！不過總比東西被偷好。

還有放在桌上的、塑膠袋裡的、剛買回來的麵包，因為忘記買飲料就去走廊販賣機一下子，也不過半分鐘的事，回教室麵包就不見了，只剩下寂寞的塑膠袋，連發票也一併帶走。猛然驚覺左前方一位貌似水電工的男同學正在咀嚼。

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妳可能會相信人性，不相信有人可以這麼無恥，更不相信必須花十分鐘以上吃掉的麵包居然有人可以一口搞定。
妳一邊喝飲料一邊冷眼觀察水電工同學。妳漸漸失望了，對人性失了望，妳發現他偷笑的嘴角露出的齒縫間黏附著麵包的殘渣，眼神還不時飄向妳手中的飲料。可以這樣子嗎？會不會太過份？這還不算過份。

有人中午趴在桌上睡午覺，醒來發現包包不見了，書不見了，球拍不見了，手機不見了，連頭上的蝴蝶髮夾都不見了！如果不是耳機裡正在播放音樂，連口袋裡的i-Pod也一併收下了。

別說大搖大擺地睡午覺，有人甚至上課打瞌睡都被偷東西。所以有經驗的同學絕不在學校睡覺，就是睡也要幾個人輪流睡，要有人負責「站崗」。萬一只有一個人，又睏到不行，非睡不可，也千萬不可戴著耳機聽音樂，否則，輕者損失財物，重者說不定連貞操都給人偷走！

以上只是教室的情形，出了教室那更是遍地盜賊。背著包包打網球，腋下夾著筆電練唱的合唱團，用拇指一般粗的鐵鍊鎖在欄杆上的破爛腳踏車，或者提一根拖把跟女朋友在樹蔭下聊天…………對這些現象感到奇怪的只有剛入學一週的新生。

然而，這些都不算甚麼，真的，只要妳住過女生宿舍。

在宿舍住一年以上的，誰都被訓練得滴水不漏，回到家裡都把父母當賊。我去過別校朋友的宿舍，對於那種洗衣機裡正在洗衣服，方圓五公尺內竟然沒人監督的現象，感到矯舌不下。這是甚麼世界！她們居然把衣服扔進洗衣機人就去上課了，只要在旁邊擺個衣物籃，下一個使用者會幫妳把衣服拿出來放在籃子裡，等妳下課回宿舍，烘得香噴噴的衣服乖乖在籃子裡等妳接它們回家。這種事在我們宿舍只能說是怪談。

如果有人膽敢在洗衣服的時候離開，即使只是回房間拿個曬衣夾甚麼的，也必然慘遭不幸，連洗衣籃都不會給妳留下。對那些衣物賊而言，洗好晾著的她要偷，洗一半溼答答的她要偷，還沒洗的髒衣服甚至沾到MC的內褲她也要偷。不只衣服，在宿舍裡任何東西都不能離開視線範圍，除非妳有「楚人失之，楚人得之」的情操。

有一次我在宿舍走廊打公共電話，零錢包就放在電話上。公共電話，見過吧？它是有線的，也就是說，無論我講電話時多麼喜歡扭來扭去東晃西晃，總離不開以電話線為半徑的小小範圍。可是，零錢包還是被偷了，神吧！而且不是講完電話才發現被偷，而是時間不夠想再投幣時發現的。後來沒多久宿舍就全面換成插卡電話機，不知道是否跟防竊有關。

除了偷東西以外，還有偷吃的。我同學有一次煮了咖哩牛肉，放在房間裡然後出去玩，打算晚上回來吃宵夜。結果回來時整鍋沒了，連鍋子都沒洗，她的室友們若無其事K書的K書，上網的上網，大家都掩耳盜牛，粉飾太平。我同學急得當場淚眼汪汪，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她室友去附近夜市買一份咖哩牛肉回來才停止。說起來，她也沒證據證明咖哩牛肉是被室友偷吃的，不過依常理判斷，如果是別寢室下的手，通常連鍋子都會一併拿走。

還有更可惡的。有個學姊常帶男朋友進宿舍，由於她男朋友長得相當帥，屁股翹個性又可愛，所以深獲同寢學妹的歡迎。某日，學姊回寢室時驚覺男朋友跟學妹肩併肩坐在一起，臉上掛著「被抓到」的表情……………

甚麼？這不算？偷人不也是偷嗎？

長久以來，除了偷人以外，宿舍裡的賊從來沒被抓到過，甚至沒有「客觀」的證據。真的抓不到嗎？我不相信。

事實上，大家都被偷過東西，大家也偷東西。這是一個循環。被偷的人不甘心被偷，所以理所當然去偷別人，把損失轉嫁出去。因為每個人都是小偷所以就抓不到小偷了，而整體來說也沒什麼損失。

就像宿舍門口停整排的機車，掛在車上的安全帽總是被偷，等妳要騎車時才發現帽帽不見了，怎麼辦？不能光著腦袋上路，又不能因此改搭計程車，只好順手從旁邊偷一頂。同理，旁邊那機車的主人也如法炮製，最後大家都是加害人也都是被害人，也都遵守了交通規則，皆大歡喜。

我總覺得這件事非常噁心。戴別人的安全帽萬一傳染頭蝨怎麼辦？別說頭蝨了，就是別人的汗、油、脂肪、髮膠、頭皮屑………想起來就令人作嘔。不過就是有些人為了省幾兩銀子甚麼都能忍受。

女生宿舍這種奇妙的文化，一直到我大三那年達到鼎盛時期，後來就漸漸式微了。在那鼎盛時期，我室友甚至偷到自己三個月前被偷的東西，妙吧！當她質問那個「小偷」時，發現她其實不是從我室友那兒偷的。她循線追查，了解到那東西至少經過「六手」，最後回到她手上。我室友因此非常感動，覺得這就是「緣分」，冥冥之中有一股命運的絲線的牽引，藉由這小小的東西將大家的心串在一起，不啦不啦…………她不但為此撰文紀念，還找家餐廳邀請所有已知的「經手人」出來聚會。

小偷聯誼？下一步是不是要成立竊盜集團？我搖頭了。

凡事盛極必衰，否極泰來，就在那小偷全盛時期發生了一件大事，從此改變了局面。

事情是這樣的，某寢室「寢聚」之後的第二天早上，發現壁櫥裡多了一具女屍。同學們如何嚇破膽我就不提了。當警察知道前一天晚上至少有八個人在這間寢室狂歡到凌晨三點多，開始懷疑死者是跟大家一起玩遊戲玩死的。

死掉的是一個大一學妹，我認識，很文靜很有禮貌的小女生。據我所知，她絕不會跟那些三八一起深夜狂歡的。我強烈懷疑她被那群三八共同謀殺了。

事實上，學妹是窒息死的，沒有外傷。她在壁櫥裡關了十幾個小時，卻沒有任何激動掙扎撞擊門板的痕跡，壁櫥也沒有裝鎖。就這樣一個人靜坐在壁櫥裡活活把自己悶死。

真的有人這樣自殺嗎？把自己關在沒有鎖的壁櫥裡悶死，怎麼可能？人都有求生本能，就是死意堅決的上吊人士，一旦勒緊脖子時也得扭動掙扎好一會兒。

當學妹呼吸困難，倍感難受時，為甚麼不會本能地撞出門呢？也許她有不能撞門的苦衷，她展現強大的意志力壓抑求生本能，把自己悶死。

到底事實如何？

說法一：

學妹當天晚上八點經過那間寢室，偶然發現門沒關，裡頭又沒人，忍不住就進去偷東西。

正在東翻西找，沒想到住這寢的學姊回來了。她聽到學姊驕傲的招牌笑聲愈來愈接近，想跑又沒處跑，窗子也出不去，只好躲進壁櫥。

「咦？怎麼沒鎖門？妳們誰最後走的？」

「不是我喔！我走的時候慧君還在。」

「可惡！慧君這個臭三八，要是東西被偷一定叫她賠！」

「對，叫她賠！」

學妹在壁櫥裡不敢發出來一丁點聲響，呼吸能多慢就多慢。門外兩個學姊四處檢查，讓她緊張得簡直要心臟麻痺。

「妳那邊有沒有丟東西？」

「沒耶！妳呢？」

「也沒………妳順便檢查小愛那邊，看有沒有東西被偷。我檢查慧君。」

兩人繼續搜索，不時發出或竊笑或感嘆或羨慕的聲音。突然，壁櫥被打開了，學妹差一點驚呼出聲，同一時間有人高呼：「快來看！有好東西。」

「甚麼？讓我看！」

打開壁櫥的學姊頭也沒回地跑過去。

好險！學妹停止呼吸，用最緩慢的動作偷偷將壁櫥的門拉上。

「沒想到………他不是社會系乙班的嗎？」

「嗯，而且是校隊。」

「我聽說他跟他們系上一個女生在一起，怎麼會……………」

「慧君居然這麼賤，去搶人家男朋友……………」

「難講，搞不好那男的只是拿慧君填空而已。男人都這樣，反正女朋友愈多愈好，尤其是那種長得帥的。」

「我倒不覺得他帥。」

「聽妳在放屁！上次籃球賽是誰喊到嗓子壞掉？是誰自動拿毛巾去給他擦汗？」

「那又沒怎樣…………我認識他們系上的，心理學同班……………」

「臭三八妳少給我假！喜歡就喜歡裝個屁阿！」

「我沒有！」

「沒有？證明看看。妳現在就把他的照片撕了。」

「不好吧？那是慧君的東西耶！」

「捨不得是吧？跟妳說不要在我面前假，妳跟慧君甚麼時候這麼好？不能撕她的東西？我看妳是想據為己有吧？」

「哪有？」

「沒有妳就快撕，撕成碎片！本姑娘最喜歡聽撕照片的聲音了。」

「可是等一下她回來發現照片被撕了，一定知道是我們撕的。」

「嗯…………說的也是。那先別撕，藏在妳那兒…………還有這條項鍊，還心型的咧！臭三八，肯定是那男的送的，也藏起來。」

「為甚麼要藏我這兒？」

「不然藏我這兒？妳想死喔！」

「那甚麼………我是怕被慧君發現………」

「笨！待會兒我們就先提門沒鎖的事，先把慧君罵一頓，等她發現東西沒了一定以為遭小偷。而且忘記鎖門的是她自己，也不能抱怨誰，她只能自己氣到內傷。哈哈哈哈！」

壁櫥裡的學妹聽得一清二楚，卻只能縮成一團，紋風不動，祈禱學姊趕快出門。

可惜事與願違，那兩個學姊不但沒出門，不久後又陸陸續續來了很多學姊。其間雖然有進有出，可再也沒淨空過。

原來那天有兩個寢室八個女生要在這裡開趴。她們準備了許多吃的、喝的、玩的、八卦的，打算狂歡一整夜。

學妹絕望了。

愈來愈不舒服。壁櫥裡溫度漸漸升高，二氧化碳漸濃，呼吸困難，可是流出來的汗卻是冷的。

她想調整姿勢，但身旁擱著一些衣架輕輕一碰便要發出聲音。她想將門推開一條縫讓新鮮空氣進來，卻覺得有人背靠壁櫥門，壓住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胸口愈來愈鬱悶，強烈的嘔吐感不斷從胸腔上升，直達腦內。

一扇薄木板內外，竟是天堂與地獄！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學姊們不知道要玩到甚麼時候，要是真的通宵達旦，豈不悶壞人？算了，乾脆直接逃走，反正我又沒偷東西。要是被她們抓住就下跪道歉罷！不然還能拿我怎樣？學妹正想用力推門出去，就聽見外面一聲慘叫：

「我的東西呢？誰拿了！」

接著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慘叫的學姊。

「怎麼啦？」

「甚麼東西？」

「我的…………我的照片，還有項鍊。明明放在盒子裡！」

「該不會被偷了吧？」

「誰叫妳出門不鎖門，活該！」

「怎麼辦啦！嗚～～～人家好不容易得到的禮物…………」

「到底是甚麼照片阿？」

「哎呀！妳不要管啦！反正很重要………怎麼辦？我要告教官去！」

「教官沒用啦！最好是報警。」

「對！報警，把小偷抓去坐牢，讓她身敗名裂。」

「真是太過分了，我昨天剛買的睫毛膏也被偷了。」

「小偷這麼猖獗，而且最近好像變得更嚴重了。我們得想個法子。」

「想甚麼辦法？要偷的就會偷啦！打斷手也會用嘴叼。我們班的偉成最近剛被偷第四台腳踏車，還不是認命買第五台。」

「要是被我抓到這個賤人，一定要給他死！綁起來遊街示眾！」

「要浸豬籠！」

「砍斷手腳！毀容！」

「妳們好殘忍。依我看，應該公佈她的相片好讓大家知道這人是賊。」

「連她父母的照片也要公佈。最好登報，全世界一起譴責！」

「沒錯，而且要她賠償。從入學到現在全宿舍被偷的東西都叫她賠。」

「我說阿，這種可惡的敗類絕對要讓她身敗名裂的啦！就是有這種人，台灣的教育才會這麼落後，治安才這麼敗壞。」

「其實也不能完全怪這個小偷。」

「怪妳？」

「屁啦！要怪他父母的基因。這是染色體的問題，懂嗎？遺傳，遺傳哪！偷東西其實是一種精神異常，他自己也不能控制。看到別人的東西他非偷不可，不偷他那個難過呀！痛苦呀！簡直渾身有蟲在爬似的。」

「所以對付這種人就得改造他的基因，就像甚麼有機蔬菜，甚麼基因改良食品。最好是電療…………」

「電聊？」

「電擊療法啦，就是在她腦子裡裝一顆高壓電，只要想偷東西，動了偷東西的念頭，馬上釋放一萬伏特電得她亮晶晶！」

「妳們倒說得很爽嘛，小偷還沒抓到咧！」

「哼！遲早要抓到的。其實誰是小偷大家都心知肚明啦！只是不想撕破臉而已。」

「誰是小偷？妳說說看阿！妳說說看啊！」

「又不是說妳，緊張啥？」

「那妳幹嘛對著我說！」

「吵甚麼，摻在一起做瀨尿牛丸…………」

「妳們也只是打嘴砲而已，真的抓到妳們又敢怎樣，還不就是去跟教官告密。」

「這個臭賊要是出現在我面前，我馬上捏死她，活像捺死一隻螞蟻………」

學妹昏昏沉沉聽了幾個鐘頭廢話，終於暈厥了。昏厥前，她想起在教育部上班的爸爸，在市立醫院當醫生的媽媽。這麼優秀的父母居然生出小偷？她恍惚呢喃，卻發不出聲音：

難道我不是爸媽親生的………

絕不能出去。要是被逮捕，爸媽還要不要做人哪…………

好熱……好難過………喉嚨好痛…………頭好痛……………

我一定要撐下去，為了爸媽……………

為甚麼會這樣…………我只是想得到學姊的公仔………大家不是都在偷嗎……………

我不是壞人………

我不是………

第二天，還沒從自製調酒的宿醉中清醒的小愛，打開壁櫥那一霎那，完全清醒了。

蒼白的死亡面頰上，還有未乾的淚痕；兩片紫黑的唇微開，好像還有未說完的話。

說法二：

其實學姊們早就知道壁櫥裡有學妹，故意說那些有的沒的嚇她，好讓她不敢出來，只是沒想到這麼輕易就悶死了。消息來源是：參加葬禮的時候，有一個學姊雙手合十邊哭邊說：對不起，我不知道那裡面沒空氣……………

說法三：

學妹根本不是去偷東西的。她就是那個社會系男生的正牌女朋友，但那個混帳男人腳踏兩條船，搭上慧君學姊。聽說慧君拿著自己跟那個男生的合照和他送她的心型項鍊，到處向人炫耀，她氣不過，於是故意在學姊的壁櫥裡自殺表示抗議。

………………

無論真相如何，我只知道後來女生宿舍有了一個慣例，就是睡覺的時候一定要把壁櫥打開。

如果忘了打開，睡到半夜就會聽見壁櫥裡傳來哭泣聲，淒涼的、無力的、充滿悔恨的、沒完沒了的恐怖哭聲…………

嗚……嗚………嗚…………………

……對不起…………

請原諒我……………

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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