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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other時間的記憶有兩面臉孔
作者: Carol	日期: 2006.07.11　　天氣: 　心情:

一面望著過去，一面望向未來
●張伯權

去年進入秋天後的不久，將岳父接到家裏小住了一些日子，難得有機會和罹患帕金森氏症後的他如此親近，促使我繼續嘗試思考了一些以前似乎曾經模糊思考過的問題。

是的，大家都說時間是一條綿延悠邈的泱泱長河，從不知道的過去，流向看不見的未來。不過，有時候我覺得更像一座我們不斷嘗試走出去，但不知何故又走了進來的迷宮。此刻，讓我多少有些迷惑，然而也讓我極感興趣的是，時間與記憶究竟存在著怎樣的關係呢？

時間是看不見的光陰，彷彿蝸牛爬過大地的痕跡，似無若有，卻在那裏。仔細尋思，我們所以能夠感覺到無形時間的存在，是因為人擁有﹁記憶﹂的能力，記憶連繫了過去、現在和未來，讓我們看見了光陰在樹葉之間移動的影子，嗅到孩提時候西北雨打在柏油馬路面上蒸起的炎炎夏日氣味，以及聽見母親在黃昏中呼喚名字的聲音。

「我」在記憶裏歎息，也在記憶裏微笑。不論是痛苦還是快樂，記憶只會增添生命的豐富而已，若說人一切看似自然的情感，皆是記憶的結晶應該不為過。是人的記憶，讓本質原來透明空洞的時間，填滿了各種至今不曾被時間沖淡的聲音、氣息還有顏色和觸覺，甚至溫度，讓原本應該如大江東去一般流逝的種種遭遇與往事情懷，能緊緊一直貼著心坎，跟隨著我們一生的腳步，直至記憶有消褪的那一日。

不是嗎？你我只是歲月的行者，時間的旅人。很久以來，記憶就這麼告訴我們。是的，是記憶推動了時間長河的流動與翻騰，或者說，記憶就是時間長河裏那有時沈靜有時滾滾的流水。生活中有很多事情正是這樣的現象，好像一個人站在兩面鏡子之間，同一個人卻有兩個的「我」。

是記憶不斷的累積，讓時間變得有了意義，呈現出能夠讓人閱讀，甚至可以伸手撫摸的面容，終至凝結為願意永遠不斷翻閱的書頁，但有時又祈冀能夠將之遺忘的一篇篇的一生的故事。

記憶將你我彼此繫縛在一起，編織出各種不同的故事，即使偶爾擦身而過，也不會只是永遠的陌生人。回想我們走過的時間，有多少陌生或熟悉的手，摸觸過我們的生命，留下也許是眷愛也許是傷害的痕跡，或深或淺，有意無意都被記憶一一翻模打印，儲存了下來，再加上我們對這些種種記憶的反應，就造成了我們今天一路走來的這個「我」。

人有記憶，猶如人會呼吸一樣，似乎是理所當然，然而記憶也有佚失的時候，那時候「時間」一如斷了線，或宛若在弱風中掙扎上升的風箏，是生命最不堪的時刻。或者因為生病，或者因為身體受到外來的創傷，記憶會突然離我們而去，好似人在曠野裏隔空逆風呼喊，聲音颯地被強風吹散了，只見時間一張洞開著的口，什麼也聽不見。縱使是半生歲月相守的親人，即使有著再熟悉不過的臉孔與聲音，此刻牽扶時恍如已不再相識的路人，更像似一個走在時間迷宮裏找不到方向的小孩，此時此刻的失憶是隱隱椎心的苦痛與無奈。就這麼樣子，記憶突然不告而別，陰險地消失了，令人連錯愕都來不及。失去了記憶的時間，看似兩隻張開的卻沒有臉孔的眼睛，讓人抓不住它真確想要訴說的是什麼。

但有時候，記憶也並未真地完全遺失了，只是偶有偶無，又有時扭曲或者錯亂，彷彿讓人看見剛才離家迷失的小孩又回來了，然而一轉身卻又走丟了，這時候，時間是隨機而任性的模模糊糊的排列組合。失去了時間的記憶，卻是一張沒有眼睛的臉孔，看不見自己臉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表情。

曾經「我」站在月台上緊緊握著我愛的人的手，知道火車轉動之後就必須離去，心裏默默禱念不要把我忘記，以為握緊了我愛的人的記憶，即使到了遙遠的地方「我」也不會孤單和寂寞。

好像有人這麼說過，沒有記憶的人心靈才能有所平靜，不過我思忖那並非真的沒
有記憶，而是特意被壓抑了，因此嚴格說來那樣的「平靜」只是假象，是人有時為了「存活」而不得不施展的技巧吧。面對著記憶，人有時不免要在遺忘與銘記之間徘徊選擇。我們固然可以選擇記憶，但更要緊的是在於如何選擇，我們的選擇，就是我們的一生。沒有了記憶，就沒有歷史，就不知道自己：我是誰？我在哪裏？

一個人沒有記憶，或是不懂得如何記憶，好比沙灘上的腳印，剛走過就被海水沖刷掉了；一個群體沒有記憶，或是缺乏可以世代傳遞的共同記憶，不過只是一把風吹砂，風吹到那裏落到那裏。

有一年，當孩子還是很小的時候，我們從雙溪的一個山頭橫過大崙背走向內湖金龍寺，途中經過一塊山友開闢出來的方塊空地，角落裏丟著一隻工人留下來的單輪手推車。靈機一動，我鼓勵兩個孩子輪流爬上去。我推著車子時緩時疾，時而左傾右斜，孩子興奮得吱吱叫，同行的幾個甥姪看見了莫不搶著說：「我也要，我也要！」我滿頭大汗，心裏不禁暗思著，我不但要選擇記憶，更要製造美好的記憶，我要讓孩子用自己記憶的筆，為這段時間塗上他們興奮而美麗的色彩，而我自己，也留下了今天這樣一筆難抹的記憶。

他人皆是我們記憶的一部分，當然我們也是他人記憶的一部分，每個人都在有限的時間內，以「這就是我這一生的故事」的態度，來收藏自己所珍惜的記憶，僅僅此一認知，即足以警惕我們，在製造自己或別人的記憶時，不忘戰戰兢兢。

記憶的意義絕非消極地僅等同回憶，我想每個人應該都能同意。我們都知道時間只向著一個方向流去，然而記憶，卻正如羅馬神話裏那位既代表「起始」也代表「結束」的門神 Janus，擁有前後兩面臉孔，靜靜而沈穩地.立在那深及肩胛浟浟不斷的時間川流中，只見露出頭來，一面望著過去，一面望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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