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一個女孩, 名字就叫做淡淡。 她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總喜歡穿著一件背心式貼身黑袖短上衣,一件薄如蝶翼的緊身黑褲, 只有當天氣蒙上一層寒霧,她才會加上 一件小外套。
任何時候,她總是給人一種神祕、高傲的感覺。
她說: 「那叫考驗----對男人、女人。」然後再用慧黠的雙眸,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是一個很想解放自己的人。」
她時常坐在PUB 裏,搔首弄姿的跟每一個人聊她的「飛夢天涯」 和「展望未來」
當然, 也包括那個可憐的我。 認識她是在七年前,一家黯淡的地下PUB 裏。她蜷伏在桌角, 背靠著牆,戴著一副酷冷的黑墨鏡, 身上是學生制服, 某某國中一年四班。
那時, 她頭上掛著清清爽爽的貼耳短髮,和她那張濃妝艷抹的臉 頗不搭調。
她長得不是很好看,我想她「也許」不會太介意。她點了一首歌,一首很老的歌----「白紗窗的女孩」, 唱完就不見她的蹤影。
或許因為她出現PUB的次數太多, 而每次都唱那首歌,我才有機 會真正和她說幾句話。 現在她就坐在我面前,一身的純白蕾絲,無端端地垂著濕濡的睫,我相信她沒哭!
她曾經跟我說, 她從來不掉淚的! 尤其在我面前。
我們之間相差了八個年頭, 她覺得很嘔,為這拉鋸在我們之間的 這條歷史長河。
今天的我,是來送她上飛機的, 她說她終於可以飛了 ! 七年前,我有輛摩托車代步, 每夜就送她回家。她家住的是陽明山透天別墅, 她時常笑著說, 那不是她真正的家。
有時候她會請我進去坐坐, 我通常雙手插進牛仔褲口袋,
皺著鼻子做考慮的模樣, 那時候已經快凌晨五點,她家的大門就在我考慮之 間霍然打開,一個中年歐巴桑探出頭來盯著我看。
「小姐! 妳回來了。」
「嗯! 」她敷衍的點點頭, 眼神卻一直直勾勾盯著我。
「小姐, 妳的男朋友啊! 」歐巴桑不住上下的打量著我。
「妳自己問他。」她雙手環胸抱著, 對我眨眼笑了笑,扔給我一個令人發窘的難題。
「先生,你要不要進來坐坐﹖」歐巴桑有禮貌的向我點了點頭。
「謝謝! 不用了, 打擾了。」我連忙告辭。
臨走,還看見她那抹奇特的笑容。
隔天,她就沒來PUB, 從那天起,我就沒有再在黑夜裏遇見過她。
再次見她,是個晴空朗朗的大白天, 艷陽高照, 就在台北車站附近(那時新站還沒建好) , 她衣衫襤褸, 像個小乞丐,穿梭在車站的 每個角落賣口香糖。 我停下腳步怔立著,我望著她, 她應該沒發現我, 但我認定那一定是她,
那個有著富可敵國家世背景的千金大小姐, 即使在白天, 依舊是夜間那個冷傲孤獨的女孩。
陸陸續續,在地下道、停車場、商店前、車站附近, 看見她用不同的方式同著乞丐、流浪漢在一起賺取別人的同情。
當我在她的帽裏扔下百元, 她抬頭看見了我,「謝謝你。」
仍是那抹神祕的笑容。
我正欲說些什麼,她似乎明白, 蠕動唇角, 眼底掠過一抹來不及捕捉的委屈,便收了帽子, 拍拍屁股, 走出我的視線。
第二年,我在小北街的巷中與她擦肩而過, 她小小的身影被夾擠在人群中吆喝著, 「來, 便宜賣, 每件九十九元!」她賣布娃娃和T恤。
終於, 她出現在CITY的夜裏, 一張黝黑的臉上有著汗珠。我看見她眼中閃爍的光芒, 像子夜的星星, 好美,好孤傲, 然而, 卻又不屬於任何一個人。
我實在是被她臉上煥發出來的自信和閃亮所迷惑。我丟下身旁的女友, 快步走向人群想找她。 我急著撥開人陣,警察也吹著哨子跟來。
隔著人影, 我呆愣地看著她動作俐落的把包袱一捆, 向上用力一拋,便荷在她削瘦孱弱的肩頭, 逃之夭夭。 和她認識不久,只有這一次, 我覺得小小身影的她好勇敢、好堅 強,不需要別人的任何幫助, 甩著正待展翅的瀟灑離去。 回到家,女友打電話來, 說要分手。
我無言以對。
那一夜,我在日記上狠狠寫道: 我一定要去找妳, 揭穿妳......
經過一個禮拜的苦守, 她依舊沒在小北街露面。
不久,我在萬華夜市碰到她, 「這一次我一定不會放過妳!」我這樣告訴自己。 她和一個佝僂老婦在賣小吃,
看她低著頭的身影, 我的心便烙下一道傷口,她才幾歲﹖如果我記憶夠好, 她才不過國二, 怎麼沒唸書﹖還是被退學﹖ 「給我一碗牛肉麵。」
「是你! 怎樣, 晚上去看星星﹖」她匆忙抬起頭來,綻開出一朵 燦爛的笑容,這是她第一次這麼主動且倉卒的對我提出約會。
「好啊! 」我欣然點頭。
一會兒, 她端來麵, 還有幾盤小菜,
「 我多給你切的, 不過你要付錢。」說著,拋給我一個古靈精怪的笑容 , 就轉身去招呼其他的客人。
那晚, 我們去陽明山看星星, 她坐在我身邊, 首先打破沉默,「 好久沒有來看星星了, 你女朋友怎麼沒有來﹖」
「我們分手了!」 「喔! 」她輕呼一聲,閃動著一雙慧黠的大眼睛, 凝視著我。
「做個朋友我改行當記者。 國三才剛畢業, 她壞事無所不會,輔導員對她很頭疼。我正在做家庭版上一個關於青少年的專題, 還好她只是輕犯,兩個月就被放了出來,我懷疑是她那顯赫後援會影響的結果。 那一年,她還考上北一女。真可笑! 第四年,我在孤兒院看到她跪在地板上為幼童擦屁股, 她的眼神散發著那晚看星星的光芒。後來又在「伊甸」看見她為小兒痳痺的朋友推車, 那一年我仍幹著苦哈哈的記者。我走向前搭進她的肩, 她懶懶的回頭朝我笑。
「真有緣! 大朋友。」
「我們可以聊聊嗎﹖」
「我只是一個很想長大的女孩,有什麼可以聊的﹖」很顯然的, 她並不想滿足我的好奇。
有! 妳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孩子﹖」
「像你所說的,還有比你小八歲。」
「年齡不是問題,是妳的所做所為。」我仍想追根究柢。
「那麼到我家來。」說完, 她領著我來到她家。 一踏入她家,我又呆愣在原地, 她家的客廳像一個小型圖書館,裏面的設施應有盡有。果然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
那一夜,我們一同分享了一頓火鍋, 她開了瓶XO, 我勸她, 「妳還是不要喝酒。」
她卻說: 「你知道的,以我現在這個年齡, 已經可以結婚生子 了......」 酒後,她熱切的雙眸要求與我做愛, 我生氣的對她吼道:「 我是個成熟男人, 我要的是個真正的女人, 不是妳這種小女孩! 」
她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之後又掛上那抹有特殊含意的笑,但這 一切我依然不解。之後她又不再出現在我面前
後來,她在我家附近近7-ELEVEN出現。我在買菸時發現了她。
去錢櫃唱歌, 看見她穿著制服, 哈腰招呼客人;在木船看見她抱 著一把吉他,唱著另一首歌----「我只在乎你」。
我唱片公司經紀人朋友發掘了她, 她當了歌星,而我仍是窮酸記者。
那天,我拿著機器要去訪問名噪一時的玉女偶像, 順便探訪她和另一偶像曝光的戀情。 她只是笑笑地說沒有。
第三張專輯記者會上, 她宣布退出,歌壇全場一片嘩然。我坐在 記者席上, 忐忑不安。
「我出來唱歌, 是因為我一直暗戀著一個男人,我們認識了六年,可是我不知道他能否了解﹖反正我是為他而唱歌, 不過,現在已經不重要了。」她憂愁的眼眸突然伶俐的向我掃來,然而,剎那間一切又安然無恙。她在最後的告別演唱會裏唱了一首歌----「男孩,請看 我長大」, 便坦然退出歌壇。那首歌是她寫的。
那一年, 我交了一個作家女友, 我們感情很好, 她也認識,還和我們一起出遊。
第七年,在一個喝醉的夜裏,外頭下著濛濛細雨, 她蒼白著臉,顫抖的問我,「我是不是已經長大了﹖」
我說: 「妳才剛要長大。」
我興奮地的告訴她, 我和我女友要結婚的消息。
她臉上掛著一抹笑容, 用啜泣的嗓音說: 「祝福你們!」
三月, 我訂婚, 她來, 像個小新娘。
四月,她邀我們準夫妻倆到南部一遊, 她真像陽光女孩。未婚妻說:「你這個妹妹真是多采多姿, 我要寫她!」
五月,她開了一家PUB, 請我和妻去剪綵。祝福我倆在PUB相識。
六月, 她自殺未遂。 明天我就要結婚了,我陪她坐在中正機場旅客休息餐廳。她穿了一身白色蕾絲洋裝, 在我面前款款落淚。
「從我們在PUB相遇, 我就認定這輩子只有你。你卻認定我只是個膚淺的千金大小姐, 一輩子也別想長大。因為你的一番話,這七年 , 我努力長大,可是你還是要跟別人結婚。」她哽咽的說著。
「妳真傻! 為什麼不說﹖」我愕然的望著她。
「你不要我,我們一直只是大小朋友, 我們相差了八歲, 你一直認為我幼稚、胡作非為, 你可知啊!我的所做所為都是為了你! 我想不通,為何我在你眼底始終不曾長大﹖」她淚眼婆娑的訴說著她的心情。
「我不知道! 真的! 對不起!」
「算了! 入境時間到了,
我走了。這包東西, 我走後再拆, 就算一個成年禮吧!
我要到法國去讀書, 希望再過七年, 我能真正長大,回到你面前, 雖然於事無補。」她嘆了一口氣走了。
我坐在原地, 拆開那個白色紙袋, 裏面都是感謝狀,和慈善捐款單, 捐款人的名字,都是我。還有一張紙條寫著------ 昊: 為你做的一切,我心甘情願。別再誤會我! 其實我已經長大。
不再是你眼中,那個叛逆幼稚的小女孩。
一直很想大聲的對你說出心中的感受。
但,你的心中始終沒有我。 這教我無法再面對你...... 男孩,再等七年! 請看我長大! 我揮著手看她上了飛機,為什麼不等我的答案﹖ 我回去解除婚約, 等妳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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