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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賭徒
作者:
Prinz
日期: 2011.10.30 天氣:
心情:
張千是一個賭徒。
他跟大多數的賭徒一樣,十賭九輸;也跟大多數的賭徒一樣,愈挫愈勇。
不過,上週他大輸一場之後,連勇氣也輸掉了。他下定決心戒賭。
可是欠賭場老闆的債,一輩子也還不了;如果這事不處理好,他不可能脫身的。
於是,今晚他求見賭場老闆。
張千到的時候,辦公室裡已經擠了七八個人;歪斜錯落的陰影,讓一向昏暗的燈光顯得更加陰森。
然而眾人的表情卻不陰森,甚至有些愉悅的氣氛。
大得誇張的辦公桌後面,賭場老闆─────休曼坐在那兒。他魁梧的身軀塞進座椅,顯得侷促不堪,但神情卻頗為閒適。
休曼對面坐著兩個陌生的年輕人,看起來也是道上兄弟。周圍或站或坐,全都是休曼的手下,這五個人張千全都認識。
張千才走進辦公室,休曼立刻朝他揮手,同時裂開大嘴乾笑:「阿千!聽說你要戒賭,是不是真的啊!」
「是真的。」
張千靠近的時候,一個大塊頭在他胸口一按,然後指指旁邊的牛皮沙發。張千坐下,大塊頭立刻給他倒了一杯傑克丹尼爾。
「謝謝你,佐治。」張千一口喝掉。
此刻的他確實需要酒精,如果不多喝幾杯,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對休曼開口。
休曼揚起兩條毛毛蟲般的眉毛,用誇張的語氣說:
「你真的戒賭?我不相信。你他媽要真戒得了賭,我就把腦袋轟了!」說著突然舉起一把大槍塞進自己嘴裡。休曼一面瞪著張千,一面含糊不清地說:「戒了嗎?戒得了嗎?」
張千不知所措,急忙說:「還沒…………還沒戒呢!我今天來就是要跟你談這件事…………」
休曼緩緩把槍管從嘴巴裡拿出來,上面沾了許多口水,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接著他又擺出一付感慨萬千的臉說:「今天啊!今~~天真是他媽的怪日子!這兩個傢伙說要加入我們,張千卻要離開我們。正所謂分分合合,月有陰晴圓缺…………」
「好詩啊!大哥!」休曼身邊一個瘦子忙不迭稱讚。
休曼罵道:「好個屁!你懂個甚麼屁詩!」突然間,他轉頭朝對面二人說:「你們兩個混蛋,是他媽條子吧?」
張千被這句突兀的話嚇了一跳,仔細瞧那兩人。
右邊是個捲毛仔,一臉欠揍的模樣;左邊那個留著小鬍子,好像心事重重。他們兩個一點也沒被休曼的話嚇著,倒是休曼的手下們起了騷動,紛紛亮出手槍。
捲毛仔霍然起立,指著休曼怒吼:「我們是條子?虧你在道上混這麼久,真叫人失望。岩田,我們走!」
小鬍子剛站起來,那個大塊頭佐治就舉起槍比劃。他的槍又大又黑,顯得相當沉重。
小鬍子冷冷說:「喂!川本,看樣子人家不希望我們走哩!怎麼辦?」
「有種試試看!」
捲毛仔向前走一步,佐治向後退一步。接著佐治舉起槍,向前踏一步,捲毛仔又退回一步。然後捲毛仔又逼上,佐治又退後,全部過程重覆一次。
休曼大笑說:「哈哈哈哈!你們兩個是在跳他媽的探戈啊?坐下吧!那個捲毛的,你叫川本是吧?你很衝喔!」
川本瞪了佐治一眼,坐回位子,岩田也坐下。
川本氣沖沖地說:「老子他媽的最恨條子。你今天要信得過我們,就讓我們入夥;要不然就一槍把我打死。怎樣都無所謂!就是別他媽冤枉我!」
休曼盯著川本,一會兒又盯著岩田,他撫摸臉上粗糙的鬍渣,似乎難以決定。
「張千,你怎麼看?這兩個傢伙是不是來臥底的?」
休曼突然轉頭問張千。兩個日本人也轉頭看他,忽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張千身上。
「怎麼問我?我又不認識他們。」張千聳聳肩。
「他馬的!問你你就給我回答!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休曼一臉凶神惡煞。
「可是………」
「別可是不可是的。你不說,你他媽就是臥底,老子先斃了你!」休曼拿起桌上的手槍亂晃,槍管上的口水四處亂滴。
「你先放下槍好不好?真不衛生。」
張千無奈地走到辦公桌旁,拿出一副撲克牌,說:
「我們三個各抽一張牌。比我小的是臥底,比我大的不是。大家各安天命,抽吧!」
休曼哈哈大笑:「很公平,很公平!抽牌吧!」他邊笑邊搖著手槍。
岩田與川本互望一眼,又瞧瞧休曼手裡的槍,只好抽牌。
川本抽了一張黑桃J,岩田抽了一張方塊Q。
張千手按撲克牌,心想:「沒想到最後一次賭博居然是賭別人的命。但願賭神菩薩保佑你們兩位老兄。」隨即也抽出一張。
張千把牌蓋在桌上,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等待這張命運之牌揭曉。
張千蹲在桌邊,揭起牌的一角,瞇著眼緊張兮兮的模樣。休曼也湊過去看。
「看甚麼?懂不懂規矩?」張千說。
「抱歉。」休曼縮了回去。
張千捏了一角,又捏了另一角,他把牌的四個角都折過了,遲遲不肯亮牌。他的眼神似憂似喜,表情詭異。
「喂!你捏夠了吧!又不用下注你考慮甚麼東西?」休曼不耐煩說。
「我在想,要不要重新抽一張?還是重抽一張比較好。」張千為難地說。
「放屁!我把你一槍打死,看你能不能重新活過來?快給我亮牌!」
張千嘆了口氣,把牌一掀,是張梅花Q。
「真他媽的絕,居然抽到小Q!哈哈哈哈…………這都是命啊!」
休曼立刻朝捲毛仔川本的臉上開了一槍,川本整個人翻倒在地。他的臉被轟出一個大洞,血肉模糊,手腳卻還在顫抖。
「趁這些肉還新鮮,快送去摩根那裡做香腸!嘿嘿!不知道小日本香腸的味道如何。嘿!你!我忘記你叫甚麼名字了?」休曼手舞足蹈,相當愉快。
「我叫岩田敏郎。」
岩田看著眾人面無表情搬動川本的屍體,好像搬一隻死豬似的,他微微發抖。
「嗯,岩田,」休曼指著一個胖子說:「你以後就跟著桑尼。你的運氣好,我喜歡運氣好的傢伙。桑尼的運氣也不錯,笨得像豬還能活那麼久,對不對,桑尼?現在全都給我滾出去,我要跟張千談事情。」
辦公室裡只剩下張千和休曼。
張千看著地上一攤血,血泊中還摻了些稀哩呼嚕的腦漿。
「你想幫我洗地板嗎?」休曼說。
「不太想。」張千有點作嘔。
「那你幹嘛老盯著地板?」
休曼用火柴點了雪茄,然後對著張千打開盒子,張千搖頭表示不要。
啪的一聲,休曼用力蓋上雪茄盒子。「知不知道你欠我多少錢?」
「我知道。」
「有算上利息嗎?」
「當然有。」
「很好。那麼,我甚麼時候能收到自己的錢呢?」
「對不起,我破產了。我想,我這輩子都無法還清這筆帳。」張千一臉歉意地說。
休曼睜著圓圓的大眼睛,嘴角的皺紋顯得很冷酷。他說:「你破產,他媽的是我害的嗎?」
「不是。」
「那為甚麼要我承受損失?我有逼著你賭錢嗎?沒有!我還記得你第一次來這兒賭錢的時候,我勸你不要下大注,慢慢玩,輸光了皮夾裡的錢就回家,有沒有?你他媽有沒有聽我的?沒有嘛!你輸光了又借錢繼續賭,睹了又輸,輸了又借,借了又輸,這難道不是你自己造成的嗎?為甚麼要我來承受損失!難道老子的錢不是錢?你輸我的錢可以不算?真他媽不是個東西!」
休曼氣得捶桌子大罵。
張千嘆氣:「唉,我也沒辦法,手氣總那麼背。休曼老大,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也不希望你受到損失啊!可如今,你也知道的,我根本沒錢還債;就算我去找份工作,把薪水全都交出來,也需要兩百年才還得清!」
休曼氣得臉都黑了。
「那你今天來是想怎樣?想讓我賞你一槍,一了百了嗎?」休曼舉槍指著張千的腦袋,罵道:「狗屎!你這條爛命還真他媽的貴!」
張千慌忙搖手:「不!不!我今天不是來找死的,是想請老大幫個忙。」
「幫忙?你欠錢還不出來,居然還要我幫你的忙………我……我他媽都不知道該說啥了。說吧!想怎樣?」
「我想戒賭。唉,說真的,每次下注前,我都覺得自己一定會贏,無論輸多少次,總覺得這次一定會贏。為甚麼會這樣呢?每個人都有這種直覺嗎?從腳底直竄到腦門的危險快感,在傾家蕩產的危機中抓住一閃即逝的幸運?好像重要的不再是財富,而是那幸運本身。
是的,我始終相信幸運女神總有一天會眷顧我,相信這世上沒有永遠的輸家。永遠輸跟永遠贏的機率一樣,都是不可能的!到了這步田地,我已經不想發財了,只求翻本。這卑微願望並不過份吧!誰知道,我竟然背到連翻本都無望了。這不是我的錯啊!」
「你他媽早該覺悟了。現在戒賭,還有個屁用!」
「是阿,現在戒賭,也還不清賭債了。除非…………」
「除非怎樣?除非我一槍打死你?」
「不,我的朋友,我想求你免除我的賭債。」張千懇切地說。
休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再說一遍,免除甚麼?張千,看著我的臉,告訴我。我的臉上除了刀疤以外,有沒有寫著白痴兩個字?」休曼用槍管使勁戳自己的臉,「告訴我!我臉上是不是寫著他媽的白痴!我寧可打爆自己的頭也不讓人這樣當面羞辱!」
「你別激動嘛!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免除我的債,而我又不可能用正常的方式賺錢還債,那我只好繼續賭博,期待將來有一天能把錢贏回來。可我又不想再睹博了,怎麼辦呢?」
休曼氣得喘吁吁,卻又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一槍斃了他很容易,但這筆帳就這樣一筆勾銷,實在不甘心。
「老大,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你不想免掉我欠的債,可是這筆帳就算一輩子掛在我頭上也沒用啊!還不了就是還不了,除非我繼續賭。可是繼續賭又不能保證贏,搞不好還會愈欠愈多。怎麼辦才好呢?真不好意思,給你帶來這個困擾。」
休曼心裡明白,張千說得沒錯,這是個困擾。
他心想,放出去的債收不回來,自己的處境不也像個輸錢的賭徒嗎?
不賭了,損失就確定了;繼續賭,有機會贏,但也有機會輸。直到有一天輸得承擔不起,又得面對今天的難題。
就讓損失確定,有何不可?老子又不是輸不起。
休曼漸漸目露兇光。
然而,很多人是這樣的,只要面對一絲贏的機會,就不肯輕易認輸。無論如何,萬分之一贏的機率,也好過百分之百的輸。
手裡的槍銀亮冰冷,他心裡卻猶豫不決。
休曼慢慢放下手槍。張千深深地吁出一口氣。
「既然這樣,就交給命運決定吧!咱們各抽一張牌。如果我的牌大,你就死!人死了就不用還債了,輕輕鬆鬆,多好!對我來說也算個停損點。
要是你的牌大,那你手氣好,就繼續賭吧!我會借錢給你當賭本,給你開個專屬的VIP房,賭到把債還清為止。你他媽的一輩子都別再想戒賭了!
就這樣決定。你先抽。」
張千無奈地抽了一張牌,是黑桃K!
「嘿!撿回一條小命。」張千笑了。
「你他媽真奇怪,不是想戒賭嗎?你要是贏了可得賭一輩子,有甚麼好高興的!」
休曼板著臉也抽一張牌,突然表情十分怪異,似笑非笑地說:
「阿千,你這付牌是不是沒洗乾淨?怎麼淨出這種絕張?哈哈哈!」他將牌往桌上一扔。是梅花Ace!
「你就認命吧!」
休曼一把抓起槍,正要扣下扳機,突然門口迅猛地撞進一人,朝休曼開槍了。
子彈射在休曼的臉上,在他的顴骨用力一撞便彈開,卻沒射進他的腦袋。休曼滿臉是血,還了一槍,打中那人的肚子。那人應聲倒地。
原來是小鬍子岩田!
「媽的!臭小子竟敢暗算我…………快來人哪!」休曼大吼,但沒人來。
岩田又開了一槍,打中休曼的肩膀。休曼被子彈撞得摔在地上,劇痛使他的臉皺成一團。他隨即躲在辦公桌後面不敢動彈。
「休曼!投………投降吧!你的手下全都被逮捕了。你不投降也可以,我很樂意殺死你為川本報仇!」
岩田瞄準辦公桌,那把槍看來可以輕易打穿辦公桌的木板。
「操!你果然是條子!」
休曼氣得開槍還擊。但他不敢把頭伸出來瞄準,只好胡亂發射。張千急忙躲到沙發背後。
「川本與我,原本打算來當臥底,沒想到你居然殺了他!謀殺罪已經罪證確鑿,你五個在場的手下都願意當污點證人。而我,老天保佑,不必再當臥底了。」
休曼又罵了幾句,開了幾槍,全都落空。岩田說:「我數到三,把槍扔出來投降,否則就讓你死!」
汗珠不斷從休曼的額頭上滾落,臉頰與肩頭的傷口也不停流血。
他痛苦極了,忍不住想衝出去拼個你死我活。這時,他忽然發現張千從沙發背後窺探他。
「他媽的!看甚麼看!老子先斃了你!」休曼想舉槍,但肩膀疼痛讓他又垂了下去。
張千以岩田看不見的角度,對休曼快速地打手勢。休曼隨即會意,輕輕地將手槍扔給張千。
「………三!你受死吧!」岩田大喊。
「等一下,我投降!」
休曼按住肩膀的傷口,緩緩從辦公桌旁爬出來。「別開槍,我投降還不行嗎?你是警察,你不能殺我。」
「槍呢?扔過來!」岩田問。
「我受傷了,快叫救護車啊………槍?剛才………被你亂轟的時候也不知道震飛到哪兒去了…………」休曼假裝很害怕的樣子。
「隨便啦。給我趴下,雙手放在頭上!」
岩田見他聽話趴在地上,就站了起來。突然間槍聲大作,岩田被轟掉半個腦袋。
張千慢慢從沙發後面走出來,扶起休曼,說:「老大,我送你去醫院。」
「阿千,你幹嘛對我這麼好?」
休曼看起來似乎頗感動。
「不,這是應該的,因為你不但免掉我全部的債,還要付我一百萬美金。相較之下,送你去醫院真的不算甚麼。」
「甚麼?給你一百萬?你是不是窮瘋了?」
「休曼,我不是說過,幸運女神終究會眷顧我嗎?時候到了。你知道我為甚麼要救你一命?因為你死了或者被條子抓走,就不能付錢給我了。所以囉!如果你不付錢,我就沒理由救你了,對不?也許我會把你放在這裡,讓你流血流到死;也許慈悲一點,在你腦袋上開一槍,讓你輕鬆一點。」
張千把槍管壓在休曼的後腦勺。休曼大喊:「好,好,我付錢!你去辦公桌的抽屜,把我的支票本拿過來,我簽給你!多少錢我都簽給你!」
張千高興地走到辦公桌前,問道:「哪個抽屜?」
「左邊最下面那個!」
拉開抽屜的同時,張千聽見輕微的「喀」一聲。
他心裡很想罵「幹你娘」,卻來不及罵出口,因為爆炸的震波將他炸成許多碎肉塊,像宮保雞丁似的。
炸彈的威力頗強,不但炸碎了張千,炸翻了辦公桌,也將建築物毀了。整棟房屋當場坍塌,休曼被壓在瓦礫堆之間一個小小的空間裡。
悠悠轉醒之後,休曼發現自己肥胖的身軀被困在黑暗當中,伸手不見五指。
他勉強劃亮一根火柴,尋找可以用來逃生的工具。然而,在那狹小的空間裡,除了土石之外只有幾張散落的撲克牌。
片刻間,火柴燃盡,又回到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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