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水思源

三十六年班羅錡

海軍官校五十週年校慶感言

    民國三十年是我國對日抗戰的第五年，日本已佔領我國沿海各省之全部海岸，切斷我國對外交通。我海軍艦艇在封鎖江陰航道及沿長江諸戰役中，損失殆盡。海軍官兵轉而擔任江防佈雷及江防炮台(艦上火炮移至岸上)等任務。這是八年抗戰中最黯淡的獨立作戰階段。當時海軍總司令部卻毅然決然恢復已停止五年之海軍官校招生，自有其特殊之考量。首先，長久以來被人誤會及惡意攻訐之所謂地域性海軍，因抗戰軍興全國招生後，一切謠諑不辯自破。而放眼國家之未來，海軍建軍豈可偏廢，故須先培植人才。證諸此後世局之發展，當年海軍總部之決策，實乃極為明智之舉。

    原由福建馬尾輾轉遷至貴州桐梓之海軍學校，仍沿用英國海軍軍官養成教育之制度，招收十四、五歲之學生，學生水準多係正在高、初中就學之青年。入校後即航輪分修，施以五年完整校課教育。航海科再受兩年專科教育，內含船藝、通信、槍炮、魚雷等，以及一年之艦上實習，然後始授以少尉官階。輪機科則在專科教育後，轉入工廠實習，然後授少尉官階。

    當年學生招考之程序，先由海軍總部分函各省政府辦理初試，由各省政府保送，每省以二十名為限。東南亞華僑子弟由各國之我領事館辦理初試，另海軍上校以上軍官，可保送子弟乙員與試。以上學生全部集中至重慶海軍總司令部覆試。覆試極為嚴格，由海軍總司令親自監督，以防止任何可能發生之弊端，俾樹立公正嚴明、一絲不苟之風氣。在民國卅年重慶覆試中，曾發生一件趣事，足堪說明者：由於總司令在評卷中看到考生劉和謙同學的作文，不論結構、修辭與推論，皆甚優異。他絕不相信一個年輕的學生在一個小時之內能有此佳作，特予召見面試，臨時出題覆考。此一小事件，給予全體考生極深刻之「實事求是」教訓，令人難忘。

    海軍總部經覆試錄取了六十八名學生，由重慶南下至貴州桐梓金家樓海軍學校報到，開始漫長而沒有寒暑假的學校教育。這一段完整五個年頭的閉門苦讀，設計之目的乃是將大學理工課程一口氣念完。然後再去讀兩年的海軍專科。當然在校五年中，嚴格的生活管理、思想教育、一般軍事課程等，同時並進。

    我們這些來自不同地域卻已接受戰火洗禮，飽經憂患的學生，在青少年時期都受盡了人生的艱難，戰時全中國人民都在受苦、受煎熬，而十四、五歲的人，體格欠粗壯，但入伍時出操第一課目是要求打綁腿背槍〈老漢陽製造〉跑步一小時，就真不簡單了。而抗戰艱苦歲月中，學校的設備不齊全，桐梓沒有充分的供電系統，我們用桐油燈甚至電石燈上晚自修，課業既重必須用功，燈光不足會傷視力，視力測試不及格也會被淘汰，學生在此雙重壓力下，心情很難輕鬆了。在生活方面，衣食住行條件很差，營養普遍不良。但是全校師生卻毫不氣餒，大家意志堅決、內心充滿對日寇的仇恨，而矢志獻身於建軍復國大業。入校後不久，獲知日本偷襲珍珠港，美國已對日宣戰的消息，我國已不再孤立抗日了。於是更加深信心，只要認真學習，刻苦鍛鍊，終將有操縱第一流軍艦揚威海上的一天。當時海軍學校校長高憲申少將，曾任寧海軍艦艦長，在民國廿六年九月廿三日江陰封鎖戰中與日本空軍對抗血戰，中彈負傷，戰功彪炳。在高校長的領導下，海校教官陣容極為堅強，但人員編組卻非常精簡，全校教職員數目總計不超過三十人，可是幾年後學生人數卻漸增到兩三百人了。教官們多為留學英國之傑出軍官，教學極為認真而踏實，每半年學校發佈學期成績，不及格者勒令退學，絕不寬容。其流風所及，也樹立了海官校五十年來認真教學之優良傳統。

    海總部與校方皆極重視學生隊隊職官之選派，必遴選已畢業且足為後期同學楷模之軍官為隊長，當時各隊長皆能以身示範，言教身教絲毫不苟，對同學們之啟發與管教收效極宏。他們率先推動學生各項課外活動，以及日常生活所必須之服務組織，分別由同學們充分參與自行負責管理。既可培養同學之辦事能力，亦能節省校方之人事負擔，這是很優良的制度。

    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勝利，日本無條件投降。海官校由桐梓遷移重慶，繼續授課。五年期滿後，我們轉移到青島學習專科教育。此時因美國海軍之充分支助，輔教設備齊全，足可學以致用。在此階段中，對我們外語能力之增進也助益甚大。當我們奉派艦隊見習時，授海軍准尉，准尉是海軍最低階的官階，卻也因此便於求知。我們遇有任何疑難，就向艦上官員請教，特別是向實作經驗豐富的老士官請教。此一際遇乃是我們完成軍官教育，最後也最值得回味的經歷。

    至民國卅六年，本班同學廿二人於青島畢業，其中六位奉派留校擔任學生總隊區隊長，亦皆本著以往海校所身受之管教方法與刻苦精神，致力為在校之同學服務，期能薪火相傳。在爾後的各工作崗位上，大家同樣地都能敬業黽勉、克盡職責，也勝任愉快。在保衛台澎金馬最艱難的歲月中，海軍官兵受生活折磨、受戰火考驗，我們有幸參與，也算是在大時代中提供了自己一份雖微薄確也實在的奉獻。我們之所以能、所以有成，完成是當年在海官校所受的教育和師長的教導與感召，有以致之。特別是在海軍遭受白色恐怖的年代中，特務橫行、忠奸不分，軍官的人格被蔑視，軍人的尊嚴被踐踏，冤獄亡魂，生命如草芥。而我們這個年班同學在極不堪的迫害危難中，都能橫眉冷對、堅毅不屈地挺了過來。我以為這是抗戰中艱苦的海官校訓練對我們的造就，有以致之。飲水思源，我們對母校有無盡的懷念與感恩。

    民國六十五年至六十七年，我承乏海官校校長時，當然深切體會到母校繼往開來的重責大任。我和當年的工作伙伴們都有熾熱的建校建軍之使命感我們也都全心全力地為母校作了奉獻。為迎接新時代的來臨，我們前瞻未來的海軍軍官必備條件，用以規畫、設計教育的內容與程序。我們期望在海官校完成教育的軍官，個個都成為最優秀的人才，將來為國家建設最強大的海軍。但是在我內心深處，我仍希望海官校同學都能有機會，承受最艱苦的生活磨練，餓其體膚、勞其筋骨、苦其心志，俾能培養在狂濤巨浪危疑震撼中，冷靜堅韌、屹立如山的浩然正氣，為海軍、為國家擔當重任。

    歲月不居，韶光匆去，卅六年班同學皆已年逾古稀了，當此母校五十週年校慶之日，我們這些倖存的海軍老兵，永遠以身為海軍軍官為榮，我們誠心感激母校的培育，也對母校全體師生無限的祝福：希望那雪白制服的隊伍，源源不絕自母校勇敢地大踏步邁向「建設中華第一等海軍」的遠大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