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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夜歸人‧之二
作者: Prinz	日期: 2011.11.25　　天氣: 　心情:

十月的夜晚，終於有了秋天的涼意。志摩開著自家的2000 c.c.轎車在路上奔馳。

他稍微開了些車窗讓涼風灌進來，登時清醒許多。

今晚在PUB喝了好幾瓶啤酒，臉頰有點發熱，還不至於醉。不過萬一這時候遇上臨檢可麻煩了，酒測一定過不了。

志摩是個三十五歲的上班族，事業正在突飛猛進的階段，平常除了工作幾乎沒有娛樂，頂多在假日帶妻兒去郊外踏踏青，還不能去太遠的地方。

今晚是個例外。頂頭上司邀他下班後一起去PUB輕鬆一下，還有個挺可愛的女同事也一道去。他無法拒絕。

在歡樂的氣氛中，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十二點，此時馬路上空空蕩蕩沒甚麼車。

志摩心想，果然不景氣啊！號稱不夜城的台北，才剛過十二點街頭就這副蕭條模樣。他想起公司這一季的業績也不如預期，不能不再多加把勁了。

突然間，志摩發現前方有警車的閃燈，應該是路邊臨檢，他當機立斷右轉，鑽進小巷子裡。

「還好我眼球夠犀利！」

志摩在小巷子左鑽右拐，不久便從另一個方向出了大馬路。

「咦………這是哪兒………？」

眼前的街景很陌生，認不出路名。照這方向應該是信義區還不到南港，應該在101大樓附近吧。可他怎麼都看不見101的燈光。

志摩放慢車速觀察路邊的門牌。那路名好像聽過又沒甚麼印象，到底該怎麼走呢？

GPS放在家裡，街上又沒半個人可以問路……………

志摩不禁苦笑，居然在自己住了幾十年的城市裡迷路，看樣子是有點醉了。

管他的，反正方向沒錯，一路直走最後總會認出來的。他輕踩油門，車速逐漸提高。沒多久，在溫暖平穩的車廂內，瞌睡蟲慢慢爬上了志摩。

就在他點第三次頭的時候，突然從車頭傳來劇烈的撞擊，同時發出一聲巨響。志摩瞬間清醒了，猛踩剎車。

「完了，撞到了……………」

他坐在駕駛座發愣，還沒從驚嚇中定下神來。

他不太確定那瞬間從他面前飛起的究竟是人還是甚麼。他顫抖著手推開車門，下車。

前方的路上空蕩蕩，只見車頭的水箱護罩扁了，保險桿也凹了一大塊，引擎蓋上還有血跡。這時，他聽見女人微弱的哀嚎聲。

「痛………好痛…………救救我……………」

志摩趕緊跑到車後。

大約在車後七、八公尺處，有個女人躺在地上。

女人的紅色裙子整片裂開，大腿裸露沾滿了血，折斷的腿骨從膝蓋上方冒出來，真是慘不忍睹。額頭也破了，滿面鮮血。

女人躺在血泊中哭喊：「救………救救我………真的好痛………嗚………嗚…………」

「對不起！我立刻送妳去醫院！」

志摩將女人抱進汽車後座，立刻加足馬力向前衝。

他心想還好沒把人撞死，雖然看起來受傷不輕，但應該治得好吧？

然而，想到自己的處境，志摩不禁長嘆。

「這下慘了，不曉得對方會要求多少賠償金，會不會告我？看樣子買新房的事必須緩一緩了………老婆一定會宰了我………兒子怎麼辦，萬一要坐牢………要坐多久呢…………岳母不知道會吐出多難聽的象牙………賠償的話，要解掉定存嗎？還是賣股票？」

他開始回想認識的律師，找哪一位比較好呢？

「糟糕！」志摩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在迷路中，根本不知道附近有哪家醫院。

「小姐…………妳認得路嗎？對不起，我平常很少來這附近。妳知不知道附近哪裡有醫院？小姐…………小姐？」

志摩回頭，只見女人陷入昏迷，血流不止，後座的皮椅和踏墊上全都淌滿了血。

他將手伸向女人的鼻孔，想探探是否還有氣息。然而那女人躺的姿勢讓駕駛座的志摩很難搆著。他勉強伸長手，將身子歪向一側。

突然間一聲巨響，志摩感覺到又撞上甚麼東西了。顧不得後座女人的死活，他趕緊下車查看。

車前沒人，車頭的水箱護罩更破了，引擎蓋上的血跡好像又增加了。這時他聽見那毛骨悚然的聲音──────

「痛………好痛…………救救我……………」

志摩戰戰兢兢地走到車後，大約七、八公尺遠有個穿紅裙子的女人躺在血泊中。

「幹！不會吧？」

志摩轉頭望向車內。

後座空無一物，沒有女人也沒有一絲血跡。

躺在地上的女人持續哀嚎：「救………救救我………真的好痛………嗚………嗚…………」

志摩走近女人。不但長相、穿著一模一樣，連姿勢也一樣，彷彿有人把剛才的事件用錄影機拍下來，再重播一次給他看。

真他媽的活見鬼了！他很想拔腿就跑，但眼前的女人不停流血、哀號，很難相信這一切都是假的。無法狠下心逃走，志摩只能「再一次」將女人抱進後座，然後開車上路繼續尋找醫院。

志摩從車內後視鏡偷看女人。只見女人一臉痛苦，皺緊眉頭，斷斷續續發出微弱的呻吟。

她額頭的傷口不斷湧出鮮血。鮮血在女人的臉上畫出一條條軌道，好像割裂、破碎了臉，讓那張臉變得更加恐怖。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妳知不知道醫院…………小姐！振作點！千萬別睡著啊！小姐……………」

志摩的視線不停在前方路況與後視鏡之間游移，密切注意那女人的情形。

忽然間，他發現女人的表情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女人的眉頭鬆了，原先痛苦不堪的表情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冷漠陰鷙的面孔。嘴角甚至浮現微微的冷笑。

志摩驚訝不已，緊盯著後視鏡。女人陰森森地說：「你開車不看前面嗎？」

「甚麼…………」

「不專心，你又要撞人了知道嗎？」

志摩才回過神，立刻聽見撞擊聲。與前二次完全相同的撞擊感，這次他甚至看見血噴在擋風玻璃上。

緊急剎車。

志摩的心全糾在一塊，實在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遇上「那玩意兒」。

一定是喝醉了，這一切都是幻覺！志摩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回頭。

果然！後座空無一物。

今晚第三次撞到同一個女人。志摩仍下意識地下車察看。

在車後七、八公尺處，那個紅裙子女人以相同姿勢、相同表情呻吟著：「痛………好痛…………救救我……………」

「不！不！！！」志摩一轉頭便鑽進車內，立即開車上路。

從後視鏡見到血泊中的女人愈來愈遠，他的心情卻沒有解脫感。

「我到底在幹甚麼？我這是撞人逃逸啊…………不，這一切都是幻覺！我沒撞到人，那個………那怎麼可能是人？我沒錯！我………我一點錯都沒有，是那個女人自找的，三更半夜在路中間晃，撞死妳也是活該！就是這樣…………幹！這裡到底是哪裡…………這到底是甚麼路啊！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車速愈來愈快。他連闖了三個紅燈，心中只想趕快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來就把今夜的怪事全忘了。然而他始終沒見到自己認識的路，所有的街景、招牌、高樓大廈，全都是陌生的。明明在自己居住的城市，卻好像到了外國。

就在他焦急得幾乎發狂時，又是「碰！」的一響，他隨即踩下剎車，輪胎發出尖銳的摩擦聲。

這次志摩沒有下車。他從後視鏡窺望後方，地上依然躺著紅裙子、渾身是血的女人。

他有一股想倒車壓死她的衝動。一分鐘後，他踩下油門繼續上路。

「哈哈！哈哈！再來啊！這麼喜歡被我撞，我他媽的就把你們統統撞死！再來啊！哈哈哈…………」

志摩也發覺自己的精神狀態不太正常了。遇到這種事，任誰都會失常的。他握緊方向盤，目露兇光，在大街上橫衝直撞。不久又撞到人了。但這次他連停都不停。

汽車繼續加速前進，引擎盡情地嘶吼，然後又是「碰」的一聲。

「哈哈哈！來呀！來呀！撞人真爽…………」

碰……碰……碰……碰……碰………

志摩一路上不停撞到人，每次都是那紅裙子女人，而且撞到人的間隔愈來愈近，最後變成連續碰撞，好像撞到那種用來分隔道路的塑膠三角錐似的。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次數多到記不得了，也許撞了一百人次以上吧？前方不停有人起飛；砸在引擎蓋上；撞上擋風玻璃；滾上車頂；消失在車尾黑暗處。

飛起來的人密集到幾乎令他看不見前方道路了！

他也已經麻木了，當作自己正在長滿人肉樹木的森林裡開車亂闖。

過了許久，終於沒人出現在他的面前，眼前是寬敞的八線大馬路。

「這是…………這裡是忠孝東路！終於得救了！哈哈哈哈……………」

奔馳在認識的路上，也不再撞到女人，志摩的心情總算放鬆了。很快地他回到那溫暖的家。

太太和小孩早就睡了。志摩沒吵醒他們，雖然此刻他很想緊緊抱住他們，大哭一場。

第一道陽光射進眼中，志摩就感覺到百分百的清爽。

他聞到早餐的香味，聽見太太跟兒子有說有笑，一切一切，都在證明這個清晨是多麼美好！

昨晚的惡夢已經消失殆盡，連一絲灰燼也沒有留下。他轉頭看見床邊昨晚脫下的白襯衫，乾乾淨淨的，除了吃東西不小心沾上的一小塊油漬。

他搖搖頭，告訴自己以後不要再喝酒了。

起床洗了個澡，吃了早餐，志摩換好衣服準備出門上班。

然而才剛踏進車庫他整個人就呆住了。

「原來…………原來是………真的。」

他的轎車車頭撞得稀爛，就像………就像連續撞擊一百個人。引擎蓋上滿是汙黑的血跡。

他努力挪動僵硬的腳步，走近車旁，看見後座有個女人躺在大片的、乾涸的血泊中，雙眼翻白，皮膚呈暗紫色，非常踏實的死相……………

這時，外面有人敲車庫的門，以溫和平穩的聲調說─────

「梁志摩先生，請你出來一下，有幾宗交通事故想請教你，不會花太多時間的。

我誠懇的建議你不要有太激烈的反應，外面有超過二十名警察，任何衝動都是不必要的。我是台北市警局的…………」

此刻，志摩的腦海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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