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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趙曉萱說過「抱歉」之後的半個月,這段日子我過得不輕鬆。我心情的一邊是壓抑,壓抑著心情裡趙曉萱不斷浮上來的聲音,另一邊是等待,等待著惠美打電話給我的聲音。
說真的,壓抑趙曉萱這部分的心情還好,畢竟那是我的決定,在下決定心與她不要再見面之前,我已經有充分的心理準備。
問題出在惠美身上。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都沒有打電話給我?這樣我很辛苦。
還好這陣子的工作實在太忙了。組裡忙著準備即將到來的警政單位年度大戲「春安工作」,經常開會討論到深夜,研究如何去爭取績效成績。這樣的忙碌讓我的心情減少許多不必要的焦慮。
又過了幾天,「春安工作」就要開始執行了,但是惠美還是沒有打電話給我。因為「春安工作」是警政單位一年一度的重頭大戲,各警分局和其轄下的所有單位有著無比沉重的績效壓力,一旦開始,除非有重大事故,否則不讓人臨時請假。惠美母親安排在哪天出殯,我得先知道,才能請假前往誌哀。
這天組裡針對「春安工作」的會議討論,結束得較早,剛好我排到外宿,晚上八點回到住處後,我衣服也沒換,就直接打電話到阿寶位在新營市的麵包店裡。
接起電話的是阿寶母親。
「伯母好,我是櫻木。」
『……』
「您有轉告惠美聯絡我嗎?我都沒有接到她電話。」
『……』
「惠美母親出殯的日期確定了嗎?我得事先知道,才能提早請假下去致哀。」
『……』
「伯母,您怎麼了?為何不說話?」電話那邊的沉默讓我疑惑。
『唉!』電話那邊傳來嘆息聲。
「伯母,到底是怎麼了?您為何嘆氣?」我在這一刻很不安。
『櫻木,你聽我說,惠美出國了。』
「出國!惠美怎麼會在這時候出國?」我不解。
『她留了一封信,說要出國走走散心,叫我們不用找她。』
「她母親的喪事處理好了嗎?」
『處理好了。』阿寶母親說:『惠美用最簡單的方式處理,做完頭七,就把她母親的遺體火化,然後送入靈骨塔祭祀。』
「這種事您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櫻木,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惠美不想讓你知道。』
「她為什麼不願意讓我知道?」我大聲地問。
『想知道原因你得自己問惠美,』阿寶母親長長地歎了一聲。
我無言。怎麼會這樣?惠美為什麼要這樣做?
『櫻木,還有件事我要告訴你,』阿寶母親說:『你要有心理準備。』
「什麼事?」
『惠美請你忘了她,她必須從你的生命中消失,惠美還說她會留在國外,從此不回來台灣。』
「什麼?」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在那一剎那我的腦袋好像被人用警棍狠狠敲了一記。無來由的惠美為什麼要離開我?沒道理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什麼樣的事情讓她作出這樣的決定?沒有任何跡象啊。我們不是好好的嗎?甚至在一個多月前,我們才剛第一次結合了彼此的身體,在這樣的情形下,她卻突如其來地說要消失在我的生命之中?毫無道理。真的毫無道理。
然而這個世界上的事本來就沒什麼道理可言,愛情的世界裡更是不講道理。不管再怎麼毫無道理的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問題是?為何要發生在我身上。
此時我的心情就像大海衝擊岸邊岩石的浪花,澎的好大一聲,碎起點點支離破碎的白布,然後消失還原入海無蹤。
我跟阿寶母親結束電話前,她說會把惠美出國前留的信寄給我。
◎
心情的茫茫中,我來到住處大樓的屋頂。現在是晚上九點半。這裡風很大。剛好是學校夜間部下課、工廠小夜班下班和補習班下課的時候。街道上來往的行人很多。黑黑的頭一點、一點、又一點,烏鴉鴉一片。行駛在馬路上的汽車也很多。川流不息的汽車燈火一點、一點、又一點,串起來像一條河。
我從大樓屋頂邊往下看,下方街道和馬路上的景緻很詭異,吸引著人想跳進去。
我沒有繼續在大樓屋頂逗留。事實上是我不敢在屋頂上逗留。
隨後我來到住處附近的一座小公園。在這個時段,公園裡面還有十多個人,他們三兩聚在一起泡著茶、聊著天。我找了個沒有人的椅子坐下來。這裡不像那邊泡茶、聊天的地方可以借到路邊的燈火光明,被公園裡的樹蔭遮成黑暗一片。
「我的生命若是沒有惠美,會是怎樣?」
我想起惠美對我生命最重要的那件事││她在我國中一、二年級時教我功課的那段日子││那時她好認真,比我還認真。最原始可能只不過是我一個忽起想要讀書的念頭,但是她當真了。若不是她一直督促我,或許我不會持續在學業上努力,成績也不會擠進全校前十名,從此對書本產生興趣,甚至還拿過全校第一名。換言之,我能夠有今日,是惠美幫我開啟,是她點燃了燈火,引領了我生命的新開始。
惠美不僅點燃引領我新生命的燈火,也點燃阿寶新生命的燈火。沒有惠美,不會有今日的阿寶││自從阿寶出生後,阿寶母親人生的意義,似乎就是照顧阿寶、以及設法讓阿寶未來能夠獨立自主││然而光靠阿寶母親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是惠美,因為有惠美的幫助,阿寶才能有今日。
惠美點燃引領阿寶新生命之燈的這件事得從阿寶母親說起。
畢竟阿寶母親是她們那個年代罕見的女大學畢業生,我國二上那年,她想到讓阿寶開麵包店。但是阿寶剛開始學習做麵包糕餅技術的時候很排斥,阿寶母親怎麼勸都沒用。還記得我對阿寶母親許下照顧阿寶的承諾嗎?原本我該幫忙勸阿寶,但我什麼也沒做。當時心思簡單的我,不知道這件事對阿寶的未來有多重要,還想說,既然阿寶不想學,就不要學了,幹嘛那麼辛苦?
然而沒有許下照顧阿寶承諾的惠美,在阿寶母親束手無策的時候,耐心地陪伴著阿寶揉麵粉、捏麵團……一步一步引導阿寶對製作糕餅麵包產生興趣。
是這樣,阿寶才學會麵包糕餅製作技術的。也是這樣,他才能夠在國中畢業後,在母親買下的麵包店裡當自己的主人。
「……惠美說她出國後不回來了……」
「……惠美說要從我的生命消失……」
「……惠美真的會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事實上,這是惠美第二次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惠美第一次消失是在我國三那年。那一年,惠美在學校的成績像墜落的飛機猛地摔下來。她在國中一、二年級時是全校永不缺席的前三名,竟然在國三上第一次月考中,落到進不了校排的一百名外。
在那時國中校排的前十名,意味著有機會考上第一志願,落到一百名之後,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那時候,我問過惠美,為什麼功課退步這麼多?但是在我們的談話中,她總是心不在焉,還老是答非所問,問過幾次後,我也就沒再問了。而我的成績呢?在國三上的第一次月考居然拿到全校第一名。
在我阿公和我老母的想法中,我是生來種田的,原本我也打定主意未來就是當農夫種田,但是在我拿到全校第一名後,我的想法動搖了,那時候我開始想要升學。然而,我不敢把這種想法帶回家,只敢在心裡默默地想著。
還記得前面說過阿寶母親是我住在台北姑姑的大學同學嗎?阿寶母親把我拿到全校第一名的事告訴我姑姑,也把我想繼續升學的念頭告訴了我姑姑。於是我姑姑回到鹽水,打算再發動一次家庭革命把我帶到台北。
當年姑姑就是經過家庭革命抗爭才能到台北讀書的。她在家庭中革命的結果,是被我阿公拿扁擔打出門。如今她為我回來的第二次家庭革命,面對的可不只是我阿公的扁擔而已,還有我老母的另一枝扁擔。
在這樣的情況下,原本她無法成功的,但是我終日酗酒的老爸意外地清醒了。
我老爸狠狠搶下我老母的扁擔,我老母從沒看我老爸那麼兇過,竟然嚇得全身發抖躲在一旁,然後我老爸跪在我阿公面前。
那時我阿公用他手上扁擔不斷地打我老爸,我老爸擋也不擋,頭也不抬地任由我阿公一直打,然後他說:
『阿爸,當年我聽話無繼續讀冊,今日變成這樣,拜託你給阮子去讀冊好唔,我不要阮子他將來跟我同樣下場,一世人做人不甘願……』
我阿公聽我老爸那樣說後,歎著氣,放下他手中的扁擔。
是這樣,我才能夠轉學到台北跟我姑姑住。也在姑姑的敘述中,知道我老爸讀小學的時候,是他們班上永遠的第一名,而那時候他們班上的那個永遠的第二名,後來順利考上了初中、接著考上台南一中、最後還考上台灣大學。
日後,那個我老爸小學時代的手下敗將,在家鄉裡經常有意無意地藉著各種話題羞辱我老爸。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尤其是那個人選上台南縣的縣議員後,我老爸開始意志消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進而酗酒度日。
不小心說遠了,該說惠美第一次消失在我生命中過程。
當我轉學住到台北姑姑家後,一度還藉著電話和惠美保持聯絡。那時我已經吻過惠美的臉頰,不管親吻方式是如何保守簡單,這對鄉下孩子來說意義非常重大,雖然我沒有說出口,但是那時候我的心中已經認定,惠美是我未來一生牽手的對象,我要牽著她的手走過一生。
然而,那時候我們在電話交談中,惠美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絲毫感受不到情人不得相見的苦澀和甜蜜,最後她甚至透過阿寶母親,轉告我她不想跟我說話,要我不要再打電話給她。
我把這件事告訴姑姑的時候,她勸我,青春期的戀情像曇花,很香、很美,卻見不得光,只能在夜間綻放,而且花期很短,幾個小時就結束了。姑姑進一步勸我,既然惠美連我的電話都不想接了,乾脆忘了她,把精神和心思用在課業上。
從那一點開始,我逐漸疏於跟惠美與阿寶聯絡,尤其在我考上台北市的高中後,結交了新的朋友,生活也逐漸融入台北的都會型態,進而完全忘了惠美和阿寶,只有在偶爾看到屬於鹽水的回憶時,才會想到她們。
「惠美消失過,但是……她回來了……」
我跟惠美整整失去聯絡五年,直到我大二那年才又見到她。因為消失了五年的惠美回到我身邊,所以那天的日子我記得特別清楚。那一天,是西元1995年12月09日,也是『喜憨兒文教基金會』成立的日子。
那時,我在報紙上看到『喜憨兒文教基金會』成立的消息報導,同時想起阿寶,於是我決定要去參加成立典禮,貢獻綿薄之力。當我來到『喜憨兒文教基金會』成立典禮的會場時,意外的,我在那裡看到了阿寶母親、阿寶和惠美。
再次相逢後,連同惠美,阿寶才又再回到我的生命中。也在後來,我才知道阿寶母親是基金會成立的發起人之一。
「為什麼妳當初會不接我電話?」我問過惠美這件事。
『我們可以不要討論這件事嗎?』她這樣回答我。
這是我跟惠美再次相好的一段對話。向來都是她依著我,只有在這個問題上她不從,所以我也不好一直問。幾次後,我也就不再問了。早知道她現在會再一次消失在我身邊,當初我就會好好問清楚。
「實在不明白?惠美為何要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現在,除了惠美再次回來,否則我無法知道原因。我努力地告訴自己,惠美一定會再回我身邊。畢竟,我能有今天是惠美點燃那盞引導我新生命的燈火。所以,就算需要另一個五年,我也要耐心地等下去。
※只是……惠美,妳為什麼又一次消失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