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簡介 :
中段情節急轉直下。數月後柳生落榜歸來,再訪小姐。當他「 行至那貴的深宅大院前,展示給他的卻是斷井殘垣,一片廢墟 。 」 榮華富貴,眨眼之間 ,已成荒煙蔓草,昔時佳人,早就芳蹤已緲 。 柳生不
能忘情, 三年後又來尋找小姐,但見斯地早成鬼域,饑荒蔓延,人人
相食。 柳生最後見到了小姐 ,竟是在一家酒館的飯桌上 - 佳人已淪
為「 菜人 」。 她的身體被砍開待價而沽,成了不折不扣的俎上肉。
余華的小説一向充滿暴力與荒謬的場景。 但沒有其他作品像〈 古典
愛情 〉 這樣,以最露骨的方式向才子佳人開刀。他彷彿告訴我們 ,
杜麗娘、柳夢梅式的花好月圓底下沒有別的,只有血跡斑斑。余華如
此殘暴的改寫傳統,也許意在指出歷史的非理性力量, 隨時蓄勢待發
,人為的救贖從來難以企及。他自承對巴他以( George Bataille )色情與暴力觀著迷不已。當然,魯迅在 〈 狂人日記 〉中所描寫的人吃人的禮教盛宴,也必曾是他師法的對象。
柳生最後救了小姐,但四肢不全、奄奄一息的小姐疼痛難忍,只求速死。故事的高潮是才子殺了佳人。於是我們看到如下的場景:柳生抱
起小姐,斷腿在手臂上彎曲晃蕩,他全然不覺。他步出酒店踏上黃色
大道。極目遠望,四野裏均為黃色所蓋。在這陽春時節竟望不到一點
綠色,又如何能見到姹紫嫣紅的鮮豔景致呢?柳生朝前緩步行走,不
是低頭俯看小姐。小姐倒是一副了卻心願的平和模樣 。 而柳生卻是
魂已斷去,空有夢相伴隨。
余華出生於 一九六〇 年,那時候的白先勇正要開辦《 現代文學 》
。余華成長的歲月,恰是中共政權天翻地覆的 二十 年。當他在 八
十 年代執筆創作時,他所面臨的荒涼環境,只有較白先勇有過之而
無不及。令人好奇的是,余華並沒有追隨多數大陸作家,寫出控訴文
革的傷痕文學。他的作品充斥血肉橫飛的場面,讀來卻令人覺得無關
痛癢,難以與現實對號入座。
但是否越是「 無關痛癢 」的冷血文字,反而越指向一種難以言説的
傷痛?是否文革只是歷史表面的症狀,暗示了更深沉的時間危機?創
傷 ( trauma ) 的後果,佛洛伊德一脈的學者告訴我們,不在主體所生
的立即反應,而在一種驚痛感覺的推遲,一種對那無法直面的創傷始
原場景,所生的後續的、重複的追想與「 撩撥 」創傷也可以是一種
揮之不去的誘惑。
這引領我們到〈 古典愛情 〉的後半部。柳生舊情難忘,在小姐的墓
畔築屋懺情。然後某夜小姐翩然而至,自薦枕蓆,遂成好事。柳生日
久生疑,終於掘墓觀看佳人生死下落,但見枯骨生肉,幾如活人。然
而因爲柳生的莽撞,使小姐還陽再生的過程功虧一簣。一場人鬼因緣
因此不了了之。
一如白先勇的〈 遊園驚夢 〉,〈 古典愛情 〉也是面向現代歷史的
「 斷井頹垣 」,以書寫作爲悼亡儀式。我們可以這麽說:如果前者
面對的是國共内戰所造成的文化荒原,後者則必須處理文化大革命後
的精神廢墟。在此之上,余華顯然也有意對現代的時間情境作出回應
。白先勇明知時不我予,卻仍然對傳統投以深情回顧。 在〈 遊園驚
夢〉裏,傳統的召喚餘音裊裊。余華則不然。他的〈 古典愛情 〉避
談當下,夷然回到所謂「 古典 」的時空。在那裏他任意堆砌、接駁
傳統,然後又肆意扭曲、撕裂傳統。其極致處,形成一種詭異的古今
錯位奇觀。同樣是回應杜麗娘的原型,白先勇的藍田玉雖然失聲,至
少全身而退,余華的佳人可就成了佳餚。
熟知傳統說部的讀者對〈 古典愛情 〉的結局應不陌生。它勾起了我
們對古中國種種還魂紀事的回憶。在本文的脈絡裏 , 它分明是回到
《 搜神後記 》〈 李仲文女 〉的故事原型 。 我所要強調的是,如
果《 牡丹亭 》被奉為古典豔情想像的經典 ,〈 古典愛情 〉 則是
循著這一傳統追本溯源,然後由內翻轉顛覆。他的重複古人不僅是擬
仿( parody ),簡直是有意的搞鬼 ( ghosting )。
余華在 八〇 年代末期重寫古典的還魂故事,將當下或過去的歷史混
爲一談,將人與非人的遭遇,操作得鬼影幢幢。他的小說中最令人可
怖之處不是人吃人的獸行,而是不論血淚創痕如何深切,人生的苦難
難以引起任何( 倫理 )反應與結局。暴力與死亡相衍相生,最終變
成一種定律,反讓我們見怪不怪。
我認爲〈 古典愛情 〉這樣的作品既體現了毛文學的暴虐,也暴露毛
文體的虛無。它不企圖,也不能,為歷史創痕下斷論,因爲它自身就
體現了歷史創痕的症候群。那不可言説的過去陰魂不散,只有借屍還魂,一再攪擾、誘惑我們。
余華的鬼故事 , 因此不是故弄虛懸而已 。 套句他另一名作的題目,
「有鬼 」的故事也是「 現實一種 」。他所呈現的時間觀點混淆憊賴,與白先勇在〈 遊園驚夢 〉 裏一唱三嘆、頻頻回首的姿態大相
徑庭。而囘看四百年前《 牡丹亭 》所提倡的生生不息的「 情至 」論,我們發現余華的敘事也提出一種時間循環 ,但這一循環無非是
種重複死亡的機制。〈 古典愛情 〉 的還魂不帶來生機,反而暗示
尼采式的,死亡的永劫回歸。
回到夏志清所謂的 「 宇宙時間 」, 我要說余華有意無意閒也構築
了他的宇宙時間 ; 那是一個空前絕後的 「 現在 」, 一個 「 危
險時刻 」,在其中「 所有往事都分崩離析,如廢墟、如裂片。時間
消彌,歷史理性退位,每一事件都僅在現實裏曇花一現 。 」作家所
能作的, 是再現時間的 「 不可再現性 」。 這是李歐塔
( Jean François Lyotard )式「 雄渾 」( sublime ) 理論的中
國見證了。而就這樣從白先勇的〈 遊園驚夢 〉到余華的〈 古典愛情 〉,當代中國文學已悄悄從現代過渡到後現代的時間典範。
以上的討論引領我們思考,傷逝、書寫、與還魂間的現代性辯證。湯
顯祖論《 牡丹亭 》的寫作有一句名言:「 因情生夢,因夢成戯 」
。歷來的詮釋多強調湯氏藉此説明情深邃的本質及其輻射意義。但從
另一個角度看,這一表白也暗示情的虛構性以及表演性。
情或生之爲夢,或成之爲戯,在在展現自我反射、擬像的可能。
《 牡丹亭 》裏,杜麗娘在夢裏初嚐愛情滋味,夢醒後相思成疾,以
致染病。氣息奄奄之際,杜麗娘臨鏡為自己寫真描容,留付有情之人
。日後柳夢梅也正是因爲巧遇此畫,觸動深情。這段情節描寫情的靈
犀通透,似乎無所不屆。然而麗娘的自畫像作爲一種「 傳情 」的媒
介,其實包含許多曲折。麗娘的畫雖為臨鏡所繪,畫出的形象與其説
是憔悴容顔,不如説是她理想中自己的多情面貌 。
換句話說,情的「 寫真 」雖以自我為藍本,但情的「 再現 」功能
卻有賴於寫真以外,抒情主體對自我的想象。在此麗娘已先將自我做
為欲望對象,描之畫之, 以期這一幅自畫想能成爲她 ( 自己設想的 )夢中情人的相思目標。
識者嘗論及自畫像將自我凝結在時間的定點上,作出「 音容宛在 」
的模擬,是一種自戀兼自悼的藝術表現。杜麗娘的例子將這樣的説法
發揮得淋漓盡致。她的愛情在死亡邊緣打轉,她的畫像儼然就像是一
縷魂魄,預為她行將萎謝的肉身,留下可以憑吊蹤跡。而柳夢梅也必
得從這幅畫中,去追思那逝去的容顔,去捕捉那縹緲的芳魂。
情與情殤,因此不能擺脫内蘊的文本性。緣起緣滅,正是一則又一則
的抒情文本在作者與讀者間讓相互入夢、驚夢、尋夢的過程。 回顧
《 牡丹亭 》後所滋生的龐大書寫、閲讀愛情的「 神話 」
從馮小青、商小伶、金鳳鈿、婁江女子俞二娘因閲讀《 牡丹亭 》哀
働而死,到吳氏三婦接力閲讀、評點《 牡丹亭 》, 明清的《 牡丹亭 》戲迷因尋情而入夢,如是反復, 所形成的抒情想像循環,十足
驚人。 而戲曲虛構的極幻處,可以以假作真, 更將此一循環推向極
致。
《 紅樓夢 》裏的林黛玉,因爲「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痛悟癡情
的真諦,歷來是紅學讀者視為經典場面之一 。更不可思議的是 十九
世紀中葉的男色小説《 品花寳鑒 》,雖然刻意比照《 紅樓夢 》的
架構,卻以《 牡丹亭 》作為言情的緣起。小説中的梅子玉初見乾旦
杜琴言,驚為天人。儘管台前幕後,男女有別, 他卻要說「 世間的
活美人是再沒有這樣好的。就是畫師畫的美人,也畫不到這樣的神情
眉目。它姓杜,或者就是杜麗娘還魂 ? 」因爲杜麗娘,一場色授魂
予的同性情事就此展開。
湯顯祖的「 因情生夢,因夢成戯 」因此或有另一種解讀:因戯生夢
,因夢成情。從杜麗娘的顧影自憐,描容寫真,到林黛玉的夜聼艷曲
,警悟情癡,情的「 表演 」從來是抒情主體的重頭戲。只有在書寫
或表演的自我反射、再現的過程裏,情的過渡才能產生,乃至完成。
羅蘭·巴特 ( Roland Barthes ) 的話:「 寫作。誘惑,内心衝突,
還有絕境;這一切皆因戀人要在某種 『 創造 』( 特別是寫作 )
中「 表達 」 戀情的欲望而生。 」 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 )
則從相對角度,直指詩的架構無他 ,由文字生出的欲望迷宮
「 迷樓 」 而已。
從這一角度來看白先勇的〈 遊園驚夢 〉,我們要說它其實是延續了
這一關於《 牡丹亭 》「 自作 」多情傳統。再回到他在上海年看梅
蘭芳演出的現場。白先勇自謂他對這齣戲一見鍾情,從此入戯,亦兼
入夢,半生不悔。但有沒有可能,這也是他中年回首,為自己的抒情
想象找尋的一個源頭呢?他寫下了〈 遊園驚夢 〉,企圖延續他對夢
的一往情深。他所創造藍田玉因爲演唱杜麗娘的角色,傾倒錢將軍,
因此展開了一段情緣。
錢「 娶她的時候就分明和他說清楚了, 他是爲了聼她的〈 遊園驚夢 〉才想把她接回去伴她的晚年的 」;他尋找的也是杜麗娘的分身
。同理藉著演出杜麗娘,藍田玉出入《 牡丹亭 》的詩情畫意,渾然
忘我。白先勇和她筆下的角色因此都是閲讀、觀賞、聆聽杜麗娘的馮
小青,林黛玉,梅子玉等人的接班人。
但如同前文所一再提及的,白先勇對《 牡丹亭 》的詮釋,引發了一
則有關現代時間情境的寓言。《 牡丹亭 》的還魂高潮 , 到了白版〈 遊園驚夢 〉裏,輾轉形成了失魂落魄的結局;「 情至 」被翻轉
成爲爲「 情殤 」。白先勇和他的藍田玉似乎寫出或演出了欲望與文
本( 或欲望即文本 )間的縫隙而非轉圜。就此我們必須問:抒情尤
其是為愛抒情的文本性,在現代文學中發生什麽變化?
這樣的問題當然玆事體大。回答的方法之一,是回到已故捷克漢學
大師普實克( Jaroslav Průšek )的觀察。普氏論現代中國文學的
起點,曾以抒情主體的解放為首要特徵。對普氏而言,傳統文學當
然不乏抒情時刻,但是只有在現代意識的催化下,個人情性才得以
化作一股歷史動力,衝決網羅,創新形式,發前所之未發。
然而五四以後,因應國家危難, 這一抒情主體逐漸自個別意義的追
求,轉化化爲群體社會欲望的鞏固。 一種「 史詩 」式的文學風格
因而誕生。普氏認爲,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軌跡,恰是從「 抒情 」
到「 史詩 」或從小我到大我風格的過渡。作家情愛欲望的投射軌
跡,也可作是觀。郭沫若、蔣光慈等人的文章行止,由戀愛到革命,
恰可為証。
普實克立論受到左翼論述的影響, 有其局限 , 而他所理解的「 抒情 」,似乎更切近西方浪漫主義的定義 。 然而普氏以 「 抒情 」
與「 史詩 」作爲 二十 世紀以來中國現代性的表徵,無疑提醒我們
情性( affectivity )與情性的喻象( trope )所代表的意義。我
們可說普氏問對了問題,但找偏了答案。借力使力,我們不妨沿用普
氏所提供的抒情綫索,另闢蹊徑,反思中國抒情傳統在現代世紀的消長。
再回顧高友工先生的看法:中國「 抒情美典 」 的核心是「 創造者
的内在經驗 , 美典的原則是要回答創作者的目的和達此一目的的手段。」就前者而言,抒情即是自省( self - reflection )、 也是
内觀 ( introspection ) ; 就後者而言, 抒情則必須借助象意( symbolization )和質化( abstraction )。總而言之,抒情美
典要求體現「 個人自我此時此地的心境」,而「 抒情藝術正是在結
構中體現生命經驗之圓滿自足 」 。其極致處,此一形式美感經驗能
夠召喚 「 人生意義的一種洞見和覺悟 」。
就此,我們要說現代中國文學抒情現象的特殊處,不在於普實克所謂
的抒情主體面對歷史、持續增益發皇 , 而在於抒情主體意識到其「
失落 」的必然。如果傳統抒情美典體現生命經驗的圓滿自足,現代
作家所能感悟的,恰恰是這樣圓滿自足的形式經驗的無從寄托。他們
喃喃的敍述著欲望對象的消失,象意、質化系統的潰散。是在這個面
向上,我們更見識作家如白先勇、余華者向傳統告別時的尖銳感觸。
二十 世紀初的《 老殘遊記 》( 1903 )開宗明義,點明在千年未有的變局裏,吾人瞻前顧後,唯有付之以眼淚:「 吾人生今之時,有身
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教之感情。其感情愈
深者,其哭泣愈痛。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欲不哭泣也得乎 ? 」。同時,吳趼人有名的「 寫情小説 」《 恨海 》( 1905 ) 則白描亂世中
的兒女之情,無非是虛妄的寄托,難渡的恨海。這一情殤的姿態並不
因爲民國肇造而改變。無論是徐枕亞的《 玉梨魂 》( 1911 )、或
是蘇曼殊的《 斷鴻零雁記 》( 1912 ),都沉浸在一股事與願違、飄
零感傷的氛圍中。推而廣之,深陷國事紛擾的南社詩人柳亞子更有「
人之云亡,邦國疹瘁」之嘆。
即使是在新文學的開端,情殤也成爲抒情敍事的重要主題。郁達夫的〈 沉淪 〉( 1921 )裏,主人公企圖安頓自己的愛慾衝動不論是對
家國還是情欲對像卻一無所成,最後以自殺作爲出路 。 而就算 「
自由戀愛 」 的新青年,又能有什麽下場?魯迅為他唯一的一篇愛情
小説題名〈 傷逝 〉( 1925 )。故事裏的涓生和子君為情私奔,卻
難敵現實考驗。子君出走後猝逝, 留下無限悔恨的涓生:「 我願意
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為地獄,那麽,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
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 。 」
然而在現代的「 大紀元 」裏,是沒有鬼魂,也沒有地獄的。涓生只
能將「 真實深深地藏在新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 用遺忘和説謊做
我的前導。 」他自身的存在成了他的地獄 。背棄的承諾,早夭的激情,〈 傷逝 〉以愛情的消逝為主題,卻幾乎成爲一則寓言,點出現
代主體找尋欲望的寄托,如何陷落在無邊的荒涼中。由子君所代表的
美好卻脆弱的情感特質,注定在時代的「 孽風怒吼 」中被吹散。「
只有寂靜和空虛依舊,子君卻決不再來了,而且永遠,永遠地 ! 」
魯迅的〈 傷逝 〉因此是中國現代文學「 憂鬱書寫 」的重要文本。
傷逝不僅是簡單的悼亡,向過去告別而已。傷逝成爲一種生命的姿勢
,甚或内容,讓有情的主體魂牽夢縈,不得安寧。用弗洛伊德的話來説,面對欲望對像的失落,主體不能以哀悼 ( mourning ) 的形式,
排遣傷痛,反而變本加厲,將失去的對像内化,形成主體本身自怨自
艾的憂傷 ( melancholia ) 循環。
我以爲不論是白先勇或是余華小説,都是在對現代文學的傷逝論述持
續做出回應。就像魯迅一樣,除了文本表面的男女之情,他們必須處
理抒情傳統與現代意識搏鬥的後果。白先勇遺憾崑曲世界的風華不再
,而余華則將「 古典愛情 」當作物化對象,端上臺面大卸八塊。他
們選擇《 牡丹亭 》還有其前身的還魂故事作爲對話基礎,因此就值
得再加以考察。
白先勇的〈 遊園驚夢 〉以過去完成式的時態敍述一則時光陷落、恩
情蕩然的故事。小説有一個悼亡向過去說再見的儀式的架構;南京的
日子雖然美好,眼下的「 臺北人 」也必須一點一點的轉移他們的戀
舊心情。竇公館的花園夜會因此是死火重溫,也是另起爐竈。但隨著
藍田玉的逐步進入《 牡丹亭 》〈 遊園 〉的核心,小説的抒情意識
顯露它的憂鬱症狀。此岸雖跨不過彼岸,過去的回憶卻不能完,也完
不了。藍田玉最後的驚夢,與其說帶來盪氣迴腸的啓悟,不如說更多
了一層此恨綿綿的彷徨。痛定思痛,傷逝的症候由此汨汨流出。
情欲的虛妄,當然不只有現代作家才明白。誠如學者如余國藩、李慧儀、黃衛總等人指出,晚明文人以降,對癡情與啓悟間即已發展出極
繁復的辯證。這一辯証的歸結,或訴諸宗教度托,或肇因於歷史因素
,或引申出美學超越,都顯示情的得與失所形成的龐大意義網絡。白
先勇等不能自外於此一傳統。但我所要強調的是,他所追隨的情的論述,是以情的失去為「 前提 」,而非結果。 藍田玉陷入情愛以前,
已經錯過了啓動至情的那個偉大 時刻。她所能做的,不過是踵事她
的前身那些著名明清的秦淮歌姬所經歷的情感教育,而且每下愈況。
藍田玉在臺北所演義的杜麗娘,也只説明是對自己當年模仿的再模仿
。 她見證的,不過是才子佳人的末流,情史的遺痕。
我曾以「 衍生的美學 」( derivative aesthetics )論清末狎邪小説被壓抑的現代性。十九 世紀末的《 花月痕 》有「 美人墜落,名
士坎坷,此很綿綿,怎的不哭!」一語,已經為才子佳人傳統的逝去
,定下基調。我認爲〈 遊園驚夢 〉延續了這一衍生的美學。在此,
情的願景不再像《 牡丹亭 》那樣巡迴再生,亦乏《 紅樓夢 》式的
超越度托。情之為物,不在自我形成,而在其「 自曝其短 」,無可
彌補。
而衍生的美學總存在内爆( implosion )的威脅。 儘管它可以許諾
一場阿Q式的「 精神勝利 」,他也有可能淪爲一場奇特的修辭遊戲,
永無休止的延伸著情感與喻像 ( figure ) 的相互置換,對戯仿進行
戯仿。傳統中國抒情喻象已經淪爲自我反諷的演出。藍田玉對情的詠
唱及失敗,庶幾近之。白先勇小説看來最頽廢,最「 不進步 」的部分,恰恰以否定辯證的方式,凸出這一抒情的現代特徵。
余華的〈 古典愛情 〉更顯得變本加厲。故事的基調是鋪天蓋地的黃
色風沙,疲憊的路上行旅,荒年人吃人的暴行,還有毫無來由的厄運
與死亡。點綴其中的太平歲月、姹紫嫣紅,反而出落得異常怪異。柳
生一再回到與小姐定情的所在,也一再為周遭景物榮枯的循環所困惑
。他對小姐一往情深,生死不渝,看得出是傳統「 情種 」的複製。
然而他對一切事物無能爲力,卻又戀戀不捨,也顯露了病態執著。柳
生不能與佳人成其好事,反而幾乎吃了她,最後並親手了結了她的性命。如此看來,他後來的守墓,看來不像懺情,倒像是戀屍 ( necrophilia ) 。
余華這樣寫愛情卻未必無情,反而流露一種色厲内荏的情殤症狀。他
的抒情主體徘徊在古典與現代的深淵間, 所遭受的悵然若失的創痛,
還有難以為繼的恐懼,在在令人怵目驚心。 我們必須重讀〈 古典愛情 〉 的還魂結局。化爲遊魂的小姐夜半回來與柳生私會。未幾柳生
掘墓一探究竟,因而阻礙了小姐還魂轉世的可能。
柳生的開棺認屍並不帶來《 牡丹亭 》 式生死合一的高潮。它反倒讓
我們想起了魯迅的另一名篇 《 墓碣文 》的内容 。「 我夢見自己正
和墓碣對立 」:生者與死者、真實與夢幻、主體與書寫的對峙 。 敍
事者在墓碣上所讀到的, 是「 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 。不
以嚙人,自嚙其身。 」繞到碣後 ,「 才見孤墳從大闕口中,窺見死尸,胸腹俱破,中無心肝 。 而臉上卻絕不顯哀樂之狀 ,但蒙蒙如煙然。 」 而就在敍事者匆匆轉身離開時,死屍已在墳中坐起,「 口唇
不動, 然而說 『 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 」
這是傷逝症狀的最後轉折了。我以爲這是纔是余華,甚至白先勇,還
魂故事現代的、隱匿的源頭。他們所面對的《 牡丹亭 》文本,是古
典愛情的「 墓碣文 」。他們也都必須繞到這塊墓碣文的背面,讀出
情的死亡意義。「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魯迅的墓碣文背面銘文如是説。白先勇的故事寫的是一晌繁華,但在
陰暗的角落裏,我們看到藍田玉猶如游魂,「 抉心自食 」。她的演
唱是對使自己「 只活過一次 」的愛情招魂。而她的創痛酷烈,因爲
她所希望回去的愛情現場,證明畢竟原本就是鬼影幢幢的廢墟。
到了余華的手上,這一抒情主體依然如魯迅式的游魂,四下徘徊,也
依然在「 抉心自食 」。只是這一囘連〈 遊園驚夢 〉那樣的藝術中
介也不必了,而是逼近「 古典愛情 」的墳墓,檢視亡靈的屍骨。余
華選擇了《 牡丹亭 》本事〈 李仲文女 〉人鬼殊途的結局,已經與
另一源頭〈 馮孝將男 〉人鬼團圓的結局也是《 牡丹亭 》所選擇的
收煞相對立。跨越生死的努力功虧一簣,人鬼之間畢竟難以合而爲一
。余華是站在後現代的時間切口上寫「 古典 」愛情:逝去的、遺骸
化的愛情。還魂不證明別的,只證明還魂的虛妄性。
更進一步,我以爲余華的敘事流露出一種詭祕的透明狀態,彷彿他先
一步為自己,也為他的讀者,掏空了任何事物的意義。在此 「 敘事
」 已完全與重複機制,甚或死亡衝動,融合為一。這令我們想到精
神分析學裏視敘事行為為死亡衝動的預演一說藉著敘述,我們企圖預
知死亡,先行紀事,以為不可知的大限摸底探路。這裡有一個時序錯
亂問題。一反傳統現實主義文學視寫作為再現人生的教訓,作家暗示
不知死,焉知生?寫作不是對情,或對生命的肯定,而根本是一種悼
亡之擧:不只面向過去悼亡,也面向未來悼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