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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inz 的日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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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豹猿
作者: Prinz	日期: 2011.12.15　　天氣: 　心情:

我在海邊走著。

風很涼，海水很冰；海風吹飛我的裙子，海水輕推我的腳，感覺刺痛，可是我喜歡。

我也喜歡他。

他在海中露出上半身，向我招手。

「嘿！呦！到這邊來！」

他朝我用力揮手，手裡好像有甚麼東西。

「不要，水太冰了。」我的聲音很小，不知道他是否聽得見。

無論何時我的聲音都很小，我喜歡在他的耳邊用氣聲說話，那時後才覺得兩個人擁有足夠的親密。

「來呀！過來這邊。我們從這裡……………游過去！」

他長長的手指向遠方岬角。

岬角細細的伸入海中央，有如一根尖刺。

岬角上有一間廢棄的美術館。從外觀上看來，說它是在空襲中被炸毀的兵工廠其實比較合適，可是它的確是美術館，曾經是的，我知道。

「不要去那裡，很不吉利…………」

我的微弱聲音在海風中消失，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別去。」

正想要努力大聲一些，就看他已經朝岬角的方向移動身體。

我知道他在等我，因為他如果潛入水中游泳我一定跟不上的。我輕輕嘆口氣，也把身體浸入海中。

花了好多時間我才追上他。

快趕上的時候他伸手一把將我拉過去，然後提著我繼續走。

我的腳隨著波浪搖擺好像海藻，小小的浪頭有些泡沫，輕撫我的下巴癢癢的。

我喜歡像這樣被他拎著浮在海面上，有一種身不由己的頹廢、無所謂的感覺，逐漸把腦袋放空，身體也不那麼冷了。

「那裡是美術館，你知道嗎？」我說。

「不是啦！大家都以為是美術館。以前它是，可後來就不是了。」

他臉上的稜角說明他甚麼都懂，無論他說甚麼我都相信。雖然相信，還是喜歡反駁。

「後來就變成廢掉的美術館嘛！」我掙脫他的大手，游到背後勾住他的肩；以他為支點讓身體平浮在海面。

「廢掉的美術館，不能算美術館。廢人不是人。」

「不對不對，它變成另一種東西了，跟美術一點關係也沒有的另一種東西。妳想知道是甚麼嗎？想去看看嗎？想嗎？想知道嗎？」

明明已經決定要去了卻還要問我。如果我說不想，他就會繼續問為甚麼不想，如果說明理由，他就會追問那個理由的理由，然後在講來講去之間就到目的地了。

他老是這樣。

「好啊。」我故意不反對。「可是那裡不吉利，大家都知道，鬧鬼喔！」

「妳甚麼都信。」他捏捏我的鼻子笑著說：「去看看就知道到了。反正那不是美術館，也不是廢掉的或者鬧鬼的美術館。」

愈接近岬角，海愈深，已經踩不到底了，於是我們一起游泳。沒多久到達了岸邊。

可是岸邊的礁石參差嶙峋，看起來很難攀上，礁石上還附著許多牡蠣，牡蠣殼的邊緣十分鋒利喔！我敢說只要我的腳一踏上去立刻就四分五裂了。

他順著海岸線繼續浮游，似乎沒有上岸的意思。

這樣橫向移動了大約二、三十呎，終於確定位置。他朝下比個手勢，意思是要我跟著一起往下潛水。

我大概猜到了。傳說這岬角底下有水道，可以從外海潛入直達美術館。

至於美術館為甚麼要建造直通海底的水道，這就沒人知道了。戰爭時期蓋的房子，怎麼蓋都有可能。

海水清澈透光，我們往下潛了幾十呎視線依然相當清楚。我見到垂直的礁石壁上有個大窟窿，窟窿裡果然有條通道。

那通道夠寬，足夠三、四個人一起進入。窟窿外，再往下一直延伸到海底則逐漸變成平緩的斜坡，在那斜坡上有一道很長的階梯，可以從海底一路「走」進通道。

為何要在海底建造階梯呢？

這也是傳說。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海平面比現在低很多，後來海水上升淹沒了許多土地才變成今天這樣，階梯可能就是那時候留下來的遺跡吧，我猜。

那時候的人以為海平面上升是人類污染環境造成的結果，現在我們都知道不是這樣，連小孩子都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但也不能怪那時候的人笨，畢竟每個時代都有知識的極限，當時的人能預測到海平面上升已經很了不起了。

才游進水道沒多久我就不行了，因為我小小的肺裡只能存放很少量的氧氣。

他立刻吻我。

雖然目的是輸送氧氣，但吻就是吻，吻之所以珍貴從來就與它的目的無關。

他摟著我繼續向前游，在幾個轉彎之後終於抵達水面。

呼吸不順的兩人趴在岸邊用力喘息，那樣子也挺好笑的。我們對望一眼，都笑了。

我們出水的地方是一間展覽室──────廢棄的展覽室。室內中央的圓形水池就是水道的終點。

周圍滿佈灰塵的牆壁上有許多畫作與藝術品陳列過的痕跡，也有許多猜不到是甚麼活動留下來的凌亂痕跡。

我嗅到一股濃濃的野獸氣味。

「這是甚麼味道？不是貓。」我問他。

「妳猜猜。」他笑著說。

他先爬上岸然後拉我離開水池。我們把衣服脫下擰乾後再穿上，花了不少時間。

「猜不到。你知道的，我平常只見過貓和駱駝。」

以前唸書的時候讀過，很久很久以前的人會吃動物的肉。那時候除了人類以外，地球上還有好多好多動物，人們豢養各式各樣的動物，有時候吃牠們，有些養在家裡玩。

我看過圖片上的「狗」，和許多動物一樣在某個年代都絕種了（歷史沒有學好，不記得是甚麼年代），剩下來的幾種動物幾乎都在動物園裡。

很多人不知道現在還有動物園，聽都沒聽過，但事實上還有一個，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帶我去過一次。那些動物的樣子我早就忘了，但那股刺激的氣味令我印象深刻。媽媽說那是野獸才有的味道。

「妳在書上看過動物吧？」他說。

「可是圖片上的動物沒有味道。」

他牽著我的手，帶我到處走好像探險似的。

穿過許多房間與走廊，樓上還有一間很大的展覽館，怎麼看都像廢棄的美術館，除了灰塵與斷垣殘壁之外都是空蕩蕩一無所有。

愈接近美術館的中心，那股獸味就愈來愈濃。

「我帶妳去看一隻奇妙的動物。」他說。

「動物？」

「來動物園當然是看動物啊！可惜這裡只有一隻動物。」

「這裡是動物園嗎？可是……………」

「我知道妳小時後住過里約熱內盧，那裡有全世界唯一的動物園。不過那個動物園現在也沒了，據說也是因為『同化』的關係。目前世界上唯一的動物園，就在這兒，而且只有一隻動物喔！」

不久我們就來到整棟建築物的中心。

那是個昏暗的空間，只有屋頂破了一個洞，形成一條彷彿具有實體的光束。在那條光束的終點旁邊有個小房間。他指了指那房間，要我過去瞧瞧。

房間沒有門，裡頭黑洞洞的，過一會兒眼睛適應了黑暗，我就看見房間內的情形。

房間一角有張鐵床，床上有團東西蜷縮在那兒。

一路上聞到的獸味的來源就是眼前這隻動物。那隻動物慢慢起身坐在床上。我覺得牠似乎看見我們了，卻沒有甚麼反應。

「這裡太暗，我把牠拉到外面讓妳看清楚。」

他越過我身旁一個人進入房間。黑暗中我聽見嘩啦啦的鐵鍊聲，然後他就牽著那隻動物出來，把牠拖到陽光下。

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生物，連書上都沒有。牠的個子矮小，有一張很像人類的臉，手腳也很像人類，胸腹和大腿的粉紅色皮膚也像人類，不過從後腦一直到整個背部、臀部，都長滿茂盛的土黃色短毛，上面有許多黑色斑紋。牠坐在地上，眼睛半開半闔，癟著嘴。

「牠叫作豹猿，屬於猿猴的一種，原產地在印尼的蘇門達臘。沒見過吧？」

我搖搖頭。

豹猿的臉露出疲倦的表情，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的疲倦。我向牠打招呼：「嗨，你好嗎？我第一次看見你這種動物，你長得好奇怪喔。」

他笑著對我說：「牠聽不懂啦！牠只會講印尼語。」

「你能用印尼語跟牠講話嗎？」

「我只會說一些簡單的，而且不太標準。」

「講講看嘛！」

他開始對豹猿說印尼話，可是說了半天豹猿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用力拉扯鐵鍊，把豹猿的頭拉得晃來晃去很不舒服。

「你不要這樣弄牠啦！牠可能現在不想講話。下次等牠心情比較好的時候我們再來吧。」我說。

這時候，豹猿突然講話了。牠講了好多話，可是一大串全都黏在一起，而且聽起來跟印尼語差很多。

我望著他期待他的翻譯，他卻聳聳肩說：「聽不懂。我只聽得懂標準的印尼語，而且只懂一點點。牠說的好像是印尼的方言，上顎音特別加重所以每個字都黏在一起，真的很難理解。」

「那就沒辦法了。」

「嗯，沒辦法。」

我們在那間「美術館的動物園」裡又待了二十分鐘，最後還是不懂豹猿說甚麼。

豹猿的神情更加疲倦，甚至無奈的躺在地板上打呵欠。

回家後，我翻了好多書終於查到，原來豹猿這種生物在一百多年前就絕種了。

起初牠們講的是印尼的官方語言，後來由於氣候變遷牠們的發音愈來愈不標準，漸漸的連印尼人也聽不懂了，很悲哀，於是牠們就群居在偏遠的島上。

許多年以後，有語言學家為了研究豹猿的語言去到那個島上，可惜那時候豹猿已經滅絕殆盡，學者判斷絕種的原因應該是「寂寞」。

當時很多生物都因為寂寞而滅絕，並不稀奇。因此，我看到的那隻很可能是世界上僅存的一隻豹猿，甚至是唯一的野生動物。

發現這件事我趕快打電話告訴他，然後我們約好明天再去看那隻豹猿。

我想為豹猿準備一些食物，還準備了幾捲錄音帶，打算明天教牠講國語。

這年頭，不會說國語是很辛苦的，牠一定很辛苦。

我想起了很多事，心裡難過，不知不覺就在枕頭上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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