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一個人比愛一個人辛苦，我這樣說，有沒有嚇著你。

你以為恨一個人會比較容易嗎，情急的時候，束手無策的時候，慌亂得失去了分寸的時候，我們總會反射性地拿恨來忘掉一個人，我們希望這個人可以瞬間成為無惡不赦的大壞蛋，而後我們理所當然恨他，而後，順理成章地忘掉他、不再愛著他。

但是不是這麼回事的，從來不是。

恨的能量從愛而來，愛是恨的柴火，倘若你需要熊熊燃燒的恨，你也得義無反顧地愛，當愛的柴火用盡，你得再添生新的、更多的柴火，你得再愛，更努力更用力地愛，你得繼續地愛著，才能夠不斷地恨著，而於是，你的恨越長久，你的愛，你對他的愛，你對那段情感與回憶的愛，也就越是綿延不絕，而終將永無止境了。

恨一個人使得我們在心裡對他及這段愛情有更深刻地切割，至少兩份的愛才轉換成一份的恨，你不可能直接去恨一個人，你得先生出一股力量去壓制你的愛，你得先把整件事情從頭思索過一遍，把每一件快樂甜蜜的事情翻轉成不同的定義，你得先說服自己，那些曾經的笑容與溫暖，即使再稀少的笑容與溫暖，都是虛假，從頭至尾，這都是一場讓你團團轉的騙局，而他，你以為深愛的人，只是一個滿口謊言的惡棍，你得先這麼做，紮實而精細地如此這般佈局，而後才能真正地去恨。

恨是雙倍的費力，是坐吃山空，恨，是向地下錢莊借錢，可怕的利率，永遠還不了的債務，你一輩子都得逃亡。

可是還能怎麼辦，我是說，當痛苦瞬間來襲，毫無準備的你完全招架不住，還能怎麼辦，我們與痛苦之間的戰鬥，不，這裡根本不存在一場戰鬥，倘若是一場戰鬥，我們至少擁有奮戰的權利，我們可以莊嚴而光榮地敗下陣來，我們甚至願意戰死沙場，可是痛苦給，而我們受，這裡存在的僅是這樣被動的關係，在窒息與昏厥之間，恨是最後的一口氧氣，我們死命地將它吸納進胸膛來，無論它將怎麼毀敗我們曾經平靜的心智。

『要怎麼樣可以忘掉一個人？』你在心裡這樣問自己，但你也知道，必須這麼問，就必然忘不掉了，因為瑣碎而無關要緊的，自然就不存在記憶之中，必須想辦法忘掉，必須繞道而行，必須矇住眼睛摀住耳朵佯裝沒有知覺的，也就忘不掉了。

為什麼我們得這麼用力地去忘掉一個我們深愛的人，不是『曾經』深愛，是依然深愛而且眼看著將會永遠深愛的人，這是什麼樣的機制和邏輯，我們必須窮盡一生，去將那些捧在雙掌上戀戀不捨的、等待了一生才得到的、心愛得不得了的記憶，用力地抹掉。

不愛的也就不需要忘掉，不夠愛的也就不需要忘掉，不需要忘掉，因為一轉身就遺忘了，下一秒鐘就被取代了，但是這樣愛的，用了所有的眼淚，用了全身的力氣，用了所有的煎熬和辛酸去愛的，為什麼到頭來反而必須要狠狠地遺忘？

只是恨了一陣子之後，你虛脫得比什麼激烈的運動都快，想像一下維持二十四小時每一趟跑步都是百米的速度和精力，不消一陣子你就會疲倦不堪了，你的腳會沈重得抬不起來，你的腰桿和肩膀會酸痛得無法忍受，你的腦袋，會疼痛得像是反覆地撞上了牆一樣，你已經在短時間內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以你不曾想像的快速。

真正的厭惡與憎恨，一如當初剛開始純潔的愛一樣，是單向而筆直的力量，然而恨不一樣，那樣幽怨而深沈的恨，埋藏在心裡而非外露的恨，蜿蜒曲折的、堆積的疊附的恨，我說的是那種深刻的愛引發的深刻的恨，你將會發現怎麼你越是恨，越是恨他越是恨這一場相遇越是恨這一段愛戀的時光，你越是恨，而你與他之間，在你的心裡，越是緊密連結，曾經傷害你的話語和事蹟，竟然慢慢地模糊了形影而逐漸與美好的區塊結合，慢慢地分不出界線，最終愛恨交雜成為一體兩面的棘手的孿生雙胞。

那是真正的恨，也是真正的愛了，你終將無法逃脫，所以你不得不投降，不恨了，讓它過去吧，讓愛是愛，維持它當初發生時的模樣，再也不要轉換成熱烈的焚燒，再也不要，不恨了，讓它過去吧，不管它是什麼。

終會有那麼一刻，像是忽然按下了電燈的開關一樣，你可以選擇一屋子的黑暗冷清，或是滿室的光明溫暖，然後你明白，真正地愛一個人，便不可能以恨來忘記他。

『……Sometimes I love you, sometimes I hate you, when I hate you, it’s because I love.』我也想點一支煙，撐著下巴，對著一杯紅酒發呆，聆聽Joni Mitchell這麼悠悠地唱著，然後心裡再清楚不過，愛情，就是這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