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五十年校慶話從頭
四十年班-馬順義
歲月悠悠,年華似水,旋踵間流過了五十年滄桑歲月;母校──八年抗日戰爭勝利後,建設新海軍聲中全國惟一的海軍軍官學校──在這半世紀中,從青島兩年鼎盛的黃金時段,陷入烽煙四起中而流離顛沛,一年二遷卻依然弦歌不輟,最後在左營安定下來。在昔年學兵大隊的破落營舍和四野荒蕪中,胼手胝足、辛勤重建校園,相應時局的逐漸穩定而能成長、茁壯,到今天已堂堂邁入了「知命」之年,校齡遠遠超越了大戰前四個海校任何一校,畢業同學也全面肩負起承先啟後的嚴肅責任和使命。撫今思昔,多少辛酸、多少血汗、多少榮譽、多少歡笑……一一重上心頭,值得回顧,也值得反省!
抗戰勝利後建設新海軍
我國自辛亥革命成功,推翻帝制,建立民國以來,政局迄未真正統一和安定,直到民國廿六年「七七」事變,引發八年對日長期浴血抗戰,卻打醒了民族的自覺和自尊,也打出了國家的尊嚴和世界四強之一的國際地位,是活生生地「多難興邦」的明證。日寇投降、抗戰勝利後全面建國聲中,懲於血的教訓──無海防則無國防;海軍分派系而不團結,則無統合戰力之可言,建設新海軍即為當時國家主要政策之一。建軍當自培育人才開始,而母校就在抗戰勝利的次年,即民國卅五年秋開始萌芽了。
抗戰前的海軍學校「四海分立」、各有千秋,而海軍人大都來自沿
海各省,尤以福建、廣東、山東為最,這因地緣關係,「近水樓台」自先得其利,或因我國民性一向多重地域觀念,加以閩、粵方言難懂,遂釀致對立日趨尖銳,造成戰前海軍派系鮮明、明爭暗鬥、各不相讓,自非海軍之幸、國家之福。故在卅五年秋,首屆海校學生招考時,就在全國各省普遍招生,依各省人口總數之一定比例錄取學生,當時初試由各省主辦,初試錄取者集中首都南京,由海軍總部覆試,是為卅九年班學長招考概況。次年,第二屆招生,桂永清將軍任「代海軍總司令」,對招生又有改進,全國以院轄市為主分設:西安、重慶、昆明、廣州、武漢、平津、京滬、台灣、星加坡等九個初試考區,由海軍派專員至各區主持初試事宜,試務洽各區一所大學協辦。是年海軍機械學校亦首屆併同招生,計預定招收官校學生二百名,機校學生一百名,是時全國人口號稱四億,故依各省人口比例(每二百萬人口取一名官校生,每四百萬人口取一名機校生),在各區初試則加倍錄取,然後集中南京,由海總部辦覆試取決,落榜者海軍再發足額旅費送回原籍。各區初考人數不一,以重慶區言,初試報名約兩千餘人,體檢合格能參加筆試者,僅八百餘人,錄取官校生四十名,機校生二十名,待集中南京覆試,則各錄取其半數(這因其時四川省人口有四千萬之故)。民國卅七年四十一年班招生時,大致相同,卅八年招收四十二年班學生時就僅能在廣州、廈門和台灣三區舉行。卅九年後則全在台灣一省招生,自茲以後地域之對立現象似已顯然消除。
難忘海校在青島時期
四十一年班以前各屆學長六百餘人,沒有人不深切懷念母校在青島時的黃金歲月,民國卅六年四月一日,卅九年班學長自上海高昌廟遷至青島,與其時原設該處的中央海軍訓練團合併,而納編其為校屬的接艦訓練班,其時校長仍為先總統 蔣公兼任,教育長由桂代總司令兼任,實際校務則由副教育長魏濟民上校主持。至年底,蔣總統不再兼任三軍官校校長,遂由魏副教育長升任校長並加代將銜,是為母校首任之專任校長。
學校在青島時之令人懷念,在其港闊水深,在北方而為不凍良港,天然條件優越;在其山水峻秀,風景優美而有「東方瑞士」之美稱;在其「德式」都市建築之整齊,海水浴場之多而美不勝收;在其民風質樸淳厚,令人有賓至如歸之感,在其……但最主要的關鍵是魏校長的治校有道,領導有方且以身作則,將學校治理得效率高、教學嚴、校風勁,學生勤學而富榮譽和優越感。事實上青島近兩年時間中局勢並不安定,完全靠海運和海軍維持,離青島向內陸行車近三小時就接近中共擾襲區,而學生總隊校舍的牆外就有大批難民聚居,依賴大廚房剩菜飯維生,學生也不定期操練夜間戰鬥行軍去海陽路的校本部,在這樣幾近「風聲鶴唳」、「四面烽煙」的情勢下,學校內安定不驚,絃歌不惙,讀書風氣更濃,各項課外活動蓬勃。青島市運動會是海校總冠軍,美、英艦隊的足球隊也是海校足下的敗將,放假日海校學生抬頭挺胸,在青島市街上,民眾豔羨,仕女回眸,真是當時市民眼中的天之驕子。
魏校長身材挺拔,儀容俊偉而又儒雅蘊藉,望之儼然、不怒而威、處事認真、堅持原則,講話言簡意賅,修辭優美且行事從容鎮靜安詳,標準之海軍軍官與外交家可謂當之無愧。平時對學生愛深督嚴,視如子弟,記憶中從不曾看見他生氣過,大聲斥責過人,但人皆敬之服之,全軍官兵莫不以能調職海校服務為榮,同學們莫不以作海校學生為傲,至今回憶仍嚮往不已。
烽火流離中,絃歌不惙
青島自卅七年起,幾已成膠東孤島,所有交通均賴海軍維持(前已言之),學校按校曆作息上課,毫無中輟,學生也安心上課,絕無驚惶。而週日放假,海校學生出現在青島街頭成為市民安定的指標。四十年班本應在民國卅六年九、十月間入學,因各地不靖、交通受阻,以致是年各區初試及格考生,在雙十節前一天,才齊聚南京。雙十節次日方開始覆試,十一月初發榜,月中在南京報到,十二月底離京去滬,留滬一週後於卅七年元月九日才抵青島,幾乎耽誤了快一學期時間,學校立即機動調整課程計畫和校曆,元月中開始入伍訓練並同時趕功課,到三月底入伍期滿,四月一日擴大歡慶第一屆校慶後,立即開始新學期課程,到次年二月上旬遷離青島時,第一學年課程全部圓滿完成。上課期間,幾乎每天十時左右,魏校長必自海陽路的校本部來登州路的學生總隊巡視,當那乳白色座車發出「鋼琴音色」似的喇叭聲,短短兩響自大門傳來,全校立刻肅然懍然,中午多半和學生聚餐,並特講解且注意Table Manners。每星期日上午校長作人員內務校閱,不到午餐前不會結束,有一次校閱在寒冬集合訓話時,一位張姓同學忍不住,失禁沿呢冬服胯管而下,霍然有聲歷數十秒但兀立不動,左右鄰兵也不敢顧盼,其嚴肅且自然如是。卅八年初遷校廈門前,寢室內鐵床已先拆卸與運,大家席地而寢,每人發下步槍架立在寢室中,夜間不時行無預警之戰鬥行軍演練,到後來星期天學生停止放假,深夜偶或微聞砲聲,但每日上課依舊,校長巡視共餐如故,毫無人心惶惶之狀。這學期依校曆進行不做調整,直到二月上旬學期考試結束放假三天,學生自任力夫,搬運圖書(圖書館和教育處的存書分配學生負責搬運,每人裝滿一內務櫃,以兩人一組到廈門後再按清冊繳回)和自己行李裝船。二月十七日全校教隊職員連同眷屬、士兵、學生乘中建軍艦離青島南航廈門,校長和我們同船與航,砲火迫在眉睫,猶能若是,真正作到了「處變不驚」,迨海校南遷,青島隨即撤守。
卅八年二月廿一日船抵廈門,校舍是廈門巡防處營舍和緊鄰一所名「復華小學」的校舍拼湊使用,容納自卅八到四十一年班學生及軍官隊第六隊學員共計近七百人,沒有飯廳,教室外面外廊上設長條桌分菜,進餐時人端一份飯菜入教室課桌上進食,寢室擁擠,近似艦上士兵住艙,惟一的大禮堂也充作了寢室,更嚴重是當時廈門天久不雨、缺水嚴重,臨時鑿水井亦無用,學校存量有限的汽油僅供二輛卡車去郊區用P-50抽水運回,校長座車也每日早晚自官舍來校往返一趟和學員生共進午餐。拜會市府、市警局時都是以步代行節省汽油,種種艱苦情形難以盡舉。但三月上旬,卅八、卅九年班學長即開始上課,有廈門大學的教授支援,四十、四十一年班於三月下旬也開始上課,不久,自動自發的讀書風氣又恢復了。廈門市民初時對學校和學生印象極劣,報紙初稱我校為「流亡機關某學校」,但等復課不久,即逢四月一日第二屆校慶,學校擴大閱兵,舉行各項展覽,開放市民參觀三天,市民對學校乃逐漸改觀。其後週日放假,同學們在外的良好表現,到五月初廈門市民不僅對學校完全改觀,對同學之敬服也不亞青島。七月各年班都圓滿完成了一學期的課業,相較於機械學校,在卅八年初自滬遷福建馬尾,後又遷左營(比官校先抵左營),全年幾未正常上課,致其與四十年班同時招生、開學之首屆學生,終於變成四十一年班,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了。
遷校左營、篳路藍縷、重整海校
卅八年九月上旬,學校在砲聲近逼中,分由中海、中練二艦遷離廈門,抵左營時預定校區內有限之數幢房舍和一幢禮堂,僅供辦公室及眷屬擠居,同學們除卅八年班學長已屆畢業將上船見習外,卅九年班學長暫住一廠內,四十年班集中於中練繼續艦訓,四十一年班借住士校,而學校則大興土木,趕建教室、飯廳、宿舍和合群新村容納眷屬。直到十二月中,眷屬陸續遷離校區,校內房舍次第完成,各年班學生方相繼回校,四十年班最遲自中練艦下船返校,才算學生全數回歸。立即開始全體勞動、整建校園,僅有圓鍬、十字鎬等簡單工具,搬土用盆,現有大操場和校區內一些道路都是六百餘人以「螞蟻雄兵」似的搬運下,逐步填平整建的。開始是全天勞動,十二月下旬開始上課後,則在課外活動時間和週末施工,直到四月一日第三屆校慶的前夕,校門大道和精神堡壘才告完工,這次校慶的大閱兵和各項展覽活動,予眾多的參觀者耳目一新,海官校在此立定足跟,將要再度茁壯了!那時政府甫播遷來台,百廢待興、國力不沛、經濟困窘,為了改善伙食,每年每月從薪給中扣出六元來加入副食費中(那時每人月薪是新台幣三十元,而黃金是每一台錢值卅六元)學校逐漸安定下來後,同學又恢復了濃烈的讀書風氣和蓬勃的各項課外活動,畢竟海校主要是培養艦隊後起之秀的幹部,而不是專門孕育碩士和博士啊!
四十年班畢業
四十年班自入學校即多波折,先是卅六年底才入校,遲誤幾近一學期,以致在青島隆冬寒天裡進行入伍訓練期內也得上課,身心俱受磨練,次年稍較安定,趕上預定學年的課程,但隨即開始母校一年兩遷,流離中又耽誤了整整一個學期。在左營立足後,民國卅九年一年中,趕完三個學期的功課,真是作到了焚膏繼晷、馬不停蹄。密集趕課中,每到考試,同學盛行分就所長開設「講座」,共同重點複習,戲名之曰「五代同堂」,原來當時王友誠老教授甫來校講授應用力學,曾受教於他的閻振興先生,時正任高雄港務局的總工程師則教流體力學,同時帶來高港局任工程師的他一位學生也教流體力學,再加同學開「講座」儼然老師也,同學在專心聽講比平日上課還專心,從王老教授算起到聽講同學不是正好「五代同堂」嗎?當年這種講座,在應考時的確曾發揮過高度的效用。
民國四十年八月好不容易完成四年的課程,停課一週後,八月下旬開始畢業考試,那時要將四年的各科一齊考試,考期長達一週,好事者曾將四年待考的各科書籍疊高,叫全年班身高為「下限」的一位陳姓同學扶著照張相,書高幾同身高。畢業典禮,則等候領袖的時間於九月卅日方舉行,典禮中筆者有幸兩度上主席台,自 蔣總統手中領受成績前三名獎品,和代表全班領受畢業證書,當時所受到的激勵和鼓舞真是一生難忘。
十月分發上艦見習,離校前桂總司令和每一位同學個別談話,有一個共同的問題是「在校四年中,你最敬重而可師法的長官為誰?」結果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同學,不論曾否直接受教過,都舉航海教官陳贊湯上校以對;讓桂總司令也很感動,次年即拔握陳教官升任學校教育長,不因其為閩籍且係戰前馬尾海校畢業而予排擠。國家的海軍、統一的海軍,不因任務省籍而受排擠與打壓,由此可知。
重點回憶和感想
母校五十年校慶,巧合的也是筆者參加海軍五十年的班慶,此時回憶往事,感慨特多,忘不了母校在青島時校中優良風氣,活潑而不失嚴肅,勤學而不迂腐,重榮譽而善盡責任,求實際、認真而不虛浮!
忘不了母校在青島時高低年班混合編隊,高年級生任領導幹部,對後進惟有輔導而少責難,有協助而無折磨,在校時如兄弟手足,在戰場上是最堅強的伙伴,這些在日後參加浙海戰役,台海戰役,都獲得證實。
忘不了在青島嚴冬歲月裡,校牆外風雪飛舞,攝氏零下十七度的酷寒中,瑟縮依偎牆邊等待殘羹剩飯的難民,他們可能都是共區中以前的富農和商賈,校牆內我們在教室中圍爐讀書、弦歌不輟。──國家待我們何其深厚!?
忘不了魏校長的威儀和風範,從容、鎮靜、臨危不避、處變不驚、堅持原則、認真踏實和以身作則,在在都正面感召且影響了其時在校同學日後的任事態度和負責精神。
與在校學弟(妹)共勉之我見
前面所述,均為吾之學生時代的回顧和感念,筆者畢業後服務艦隊卅年,艦資逾二十年,四任艦長,體念特長,深感母校惠我何其多!特舉所見與今日在校學弟(妹)參考。
求學時期要勤學而不自欺,學科、術科皆當努力以赴,不可偏廢,學校課程的設計是針對中等資質的學生而安排的,並非以資優的天才為對象,只要真正專心向學,每科都能作到真懂,能勤作習題,臨考前確實溫習,斷無考試不及格之理。功課學得越踏實,日後服務艦隊時越能有恃無恐,自力解決任何疑難問題,自信和榮譽便油然而生。
敦品勵行、潔身自愛、以身作則之領導風格,視病猶親,待士兵如子弟之觀念,「作之師,作之親,作之君」之領導統御哲學,皆在軍校學生生活中,體認磨練而養成。
校中各項課外活動,皆宜自行調配時間、多多參與,足以磨礪群己相處之道,領導統御之方,官校學生不可作「老學究」、「迂夫子」要能學以致用,方為正辦。
作見習生、見習官時要不恥下問,「見到不懂的什麼便要去學什麼,從基層實作開始」,而且要克服「暈船」,人是陸上動物,極少數人天生不暈船,只要自己下決心,「暈船」沒有克服不了的,這才是海軍前途的起點。
以上信筆寫來、不成文章,但在校學弟特電話邀約,務請賜稿乃勉力執筆,就回憶和感念所及而聊作野人獻曝。求學時不自欺,求學求真懂,求學要能致用,出學校後到艦上服務中仍不丟棄書本,必能成為健全之幹部、中堅的領導者和未來的軍中將校。國家有難時為國之干城,更將成為敵將亦敬畏的對手。這才是官校教育的成功,個人努力所獲的肯定。作一個太平將軍,聞鼙鼓之聲而股戰者,如日俄對馬海戰中,帝俄艦隊總司令,「盧轍斯特溫斯基」那樣,是銀樣蠟槍頭耳,我海校學生不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