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能夠接受和承受，進而無懼地面對》

　　因為肝癌必須面對的種種醫療行為，父親辦好住院手續後，他必須長期待在病房裡。雖然醫生沒有明說，但是肝癌末期才發現，父親住院，就像一個被宣判死刑的人被送入死牢，等待著死刑執行日，唯一的期待是：奇蹟││希望能有億萬分之一的奇蹟出現，父親的癌細胞自動消失。

　　任何家庭遇到這種事，他們的家人和至親應該都會哀傷度日吧？甚至全家都會攏罩在一種淒風慘雨的悲情中，然而我的家人和至親，過日子的氣氛似乎沒有多大改變？過日子的心情並沒有因為父親即將面臨死亡而有多大改變。當然，家人和至親之間難免出現哀傷的情景，但是那樣的情景很少出現。

　　記得小時候父親帶回來一本歷史小說││《楚漢雙雄》，說的是項羽和劉邦逐鹿中原爭霸的故事。於我閱畢、闔上書頁時，他問我：

　　「什麼是勇敢？」

　　「遇到任何問題都能勇往直前不退，努力克服問題、解決問題。」我說。

　　「你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

　　「只有一半？」我不服氣。

　　「嗯，只有一半，因為你只說明了勇敢兩字的表層意義。」

　　「那勇敢真正的意義是什麼？」

　　「真正的勇敢是能夠接受與承受，進而面對。」

　　「不懂。」

　　「能夠解決的問題，根本不算是個問題，那不過是一件你能做和該做的事情而已，能夠接受與承受無法解決的問題所帶來的後果、並且無懼地面對，那才是真正的勇敢。」

　　「……」我依然迷惑。

　　「楚漢相爭的歷史中，項羽力能扛鼎、千軍萬馬中作戰從不退卻，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父親指著《楚漢雙雄》那本歷史小說：「根據你剛剛對勇敢的解釋，他是不是夠勇敢呢？」

　　「當然囉。」

　　「但是你注意到了嗎？項羽在垓下一戰，四面楚歌中，他心愛的虞姬自殺了，然後又在十面埋伏中，項羽大軍敗退烏江，在江邊，項羽也自殺了。」語頓，父親問：「這樣的項羽還算勇敢嗎？」

　　「……」我沒有接腔。

　　「根據史書記載，項羽自從鉅鹿一戰嶄露頭角後，大小戰役未曾吃過敗仗，唯一的敗仗就是垓下之役，你仔細想想，以項羽的能力，要是渡過烏江、退回江東，捲土重來，楚漢相爭誰會是最後的勝利者呢？」

　　「……」我依然無語。

　　「項羽是不是有可能打敗劉邦？」

　　「有可能。」我點頭。

　　「沒錯，史家也是這樣評論：鹿死誰手猶未知。」父親搖頭。「但是項羽竟然選擇了自殺？他選擇自殺的原因是：無顏面對江東父老……」父親非常不以為然地說：「你說，項羽是個勇者？還是懦夫？」

　　「懦夫。」我點頭。

　　「沒錯，項羽是個不勇敢的懦夫，他無法接受和承受打敗仗的事實，他無法面對自己江東父老當初的期待，終於在烏江邊自刎……」

　　父親嘆了一聲後，接著說：

　　「勇者，因為能夠接受和承受，所以能夠面對，倘若項羽能夠接受和承受、進而面對自己的失敗，退回江東後，整軍捲土重來，鹿死誰手真的無人敢下定論？是他的懦弱，選擇了自殺，以致讓自己沒有重來的機會。」

　　我看著父親。

　　父親感性地說：「孩子，你千萬要記得：勇者，能夠接受和承受，進而無懼地面對現實。人生，難免會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難免會遇到失敗挫折，你一定要能夠接受和承受，並且無懼地面對……」

　　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勇者││其實那年的三月，他就知道自己得了肝癌，並且已經到了末期，醫生清楚地告訴他：生命只剩下三到六個月。他坦然地接受和承受，並且無懼地面對。在那時，他唯一牽掛的是我和大妹的聯考，不想影響我們考試的心情，於是決定隱瞞這件事，讓我們能夠用平常心去考試。

　　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勇者││住院後，在他身體還可以支撐前，他依然鎮日笑口常開，與每個前來探病的親友閒話家常，或許親友們帶著悲傷的心情前來，卻在他的歡顏下總是能夠忘卻悲傷，離去時他還不忘提醒親友們：「大家都有年紀了，要記得多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一定要定期做身體檢查。像我，就是沒有定期做身體檢查，否則肝癌這種病，要是能夠早點發現，還可以多活很長的時間。」

　　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勇者，接受和承受事實後坦然地面對死亡││就因為他的勇敢，我們並沒有感受到死亡的可怕，甚至明知死亡代表著永遠的分離，卻沒有感受到父親即將離我們遠去。我們就在他的勇氣感染下，忘了應有的哀傷，依然能夠用正常的心情下過日子。

　　《死有輕如鴻毛、重如泰山》

　　人類號稱萬物之靈，數萬年來透過學習和思索逐漸累積文明，創造出豐饒的生活，然而人類歷史來到西元二十一世紀，原本應該隨著文化累積進步的文明卻莫名的停滯？甚至有倒退的跡象？以台灣為例：以移民精神立國││原本是不畏艱難、到處開疆破土的台灣精神，如今變得畏縮停滯，甚至鎖國自憐││這些說遠了，最簡單的事証是：「自殺成為台灣人民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

　　與父親那段關於「勇敢」的對話其實還有後段未說。當時他又問我：

　　「同樣是自殺終結生命，虞姬是勇敢？還是怯懦？」

　　我想了想後，決定不回答。我搖頭說：「我不知道。」

　　他笑了笑，說：「我認為虞姬自殺是勇敢的行為。」

　　「為什麼？」我迷惑。

　　「稗官野史、小說閒話中流傳，項羽深愛虞姬，不可一日無，甚至讓她待在大軍帳中隨行，試想，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聲中，楚軍兵敗已成必然，倘若虞姬不死，一定會拖累項羽戰鬥脫困，於是，為了讓項羽能夠放手一搏、專心戰鬥殺出重圍，虞姬自殺。」

　　是嗎？我的心裡反芻這點。但是沒有機會開口問為甚麼。

　　父親很快地接著說：「真是可悲啊……項羽不解虞姬自殺之意，都已經突圍到烏江邊，可以渡江返江東，卻決定自刎……這真是可悲啊……一個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竟然不愛人的用心，說來力能扛鼎的項羽不如一代絕艷歌妓虞姬……」

　　父親講到這裡，停頓了幾秒鐘，那樣子似乎觀察我的反應是否明白他所說的話。其實年幼的我怎會真正明白？心裡隱約感覺到什麼，卻又無法掌握他想傳達的訊息。

　　於是父親笑了笑後，接著說：「總之，我認為，虞姬自殺，是她能夠接受和承受自己的命運，於是無懼地面對，為了項羽而自殺，否則，以她的容顏之麗，敗軍中被擄後，換個男人，依然能夠繼續享受榮華富貴。你看，她捨棄榮華富貴選擇自殺來成就項羽，是不是很勇敢呢？」

　　當時我真的無法理解，同樣是自殺，為何項羽是怯懦？而虞姬是勇敢？

　　父親應該是看出我無語間的迷惑，最後他對我說：

　　「死有輕如鴻毛、重如泰山，對於死亡時機的選擇，可以決定死亡的份量，虞姬在那樣的時間點上選擇自殺死亡，讓她的死亡有了份量，可以說是一種勇者的表現，因為她的死讓項羽有更大的機會。」

　　「所以自殺未必全然是懦弱，虞姬自殺是犧牲自己、成就項羽。」

　　當時年幼的我只能得到這樣的結論。

　　不想探討為何自殺成為台灣人民主要死因之一，這個問題太複雜，會變成這樣，對於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民來說也太可悲；我也不想過於責難自殺者，畢竟他們會自殺一定是被逼到走投無路不得已的選擇││只是父親幼時說的那句話讓我時時想起：

　　「死有輕如鴻毛、重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