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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號貨櫃》

當貨櫃看守人比我想得更清閒的多。

每天來看貨櫃的人不多，很少有新的人來租，也很少人來退租。
本來三叔公還有交代要收租金，但我後來發現大部份的人一繳就是好幾年，
真正每個月付租金的人不到十個。而且租用貨櫃的人自己也有鑰匙，
最多來跟我打聲招呼就直接去自己的貨櫃了。

所以，我每天大概只要坐在我面著窗戶的桌子前發呆就好了。

「你好，我來繳這個月的錢。」

這是304號貨櫃的租戶，范小姐，她是少數幾個使用月繳的租戶。

每個月的1號，她都會來付租金。
她每次都是穿著公司的制服，大清早的就趕來付錢。
是不錯的公司呢！我上回瞥見那藍色制服背心的徽章。

范小姐每次來，都會帶一包柿乾。
付完錢之後，她就會去她的貨櫃，
然後把那一包柿乾放進貨櫃裡，再把上個月放的柿乾拿出來。

然後再急急忙忙去上班。

不過今天比較不一樣。
這個月的1號是星期日，范小姐穿著一身白色的洋裝。
看起來比平常年輕了幾歲。她手上一樣是一包柿乾。

「這是你的收據。」我把收據遞給她。

「謝謝。」她說。她走向她的貨櫃。

一如往常的，她把柿乾放進貨櫃裡，然後再拿了一包出來。
應該是因為是假日的關係，她今天的動作比以往慢了不少。

拿出柿乾後，她沒有跟平常一樣的鎖門走人，
而是又從貨櫃裡取出一件衣服來。

那是一件男性的藍色襯衫。
感覺有點舊了，顏色已經有點泛白了。
范小姐盯著襯衫發呆了好一陣子。然後，她把臉埋進襯衫裡。

我想她在哭，因為她的肩膀不斷的起伏，
我從三排外的辦公室也聽見細小的啜泣聲。

其實我不確定這樣是不是好？有的人難過的時候，其實是不希望被打擾的。
我跟范小姐只不過數面之緣，見面的次數等於說過幾句話，
我自然是不可能知道她喜不喜歡有人在她難過的時候安慰她。

但我還是走了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遞給她一張面紙。

「謝謝。」她又跟我道了一次謝。
「不客氣。」我說。

她把襯衫從自己的臉拿開。
藍色的襯衫有一塊沾上了她的淚水，變成了深藍色。

「這是我先生的襯衫。」她說道，然後又哭了起來。
「好點了嗎？」我問道。

我把哭成了淚人兒的范小姐扶進了「01」，讓她坐在辦公室的藤椅上。
等她稍微平靜了一點，我倒了杯茶給她。

「嗯，謝謝你。」她的聲音有點哽咽，不過比剛才鎮定多了。

她把一直拿在手裡的襯衫抱在懷裡。喝了一口茶。她說：

「我想都是那年夏天太熱的關係。」 

都是那年夏天太熱的關係。什麼事都不對。
結婚才半年，應該正是甜蜜的時候才對。我們卻老是在吵架。

工作也不順利。同事的親戚想進公司上班，居然把腦筋動到自己的頭上來。
老是有意無意的在我面前說什麼女人結了婚就該辭職了才對。

婆婆又急著抱孫子。催我們生孩子的電話照三餐打。
各式各樣的密方跟補品把冰箱都堆滿了。

「一定要生男的啊！」她說。

娘家那邊也不能老是打回去抱怨。
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這點爸媽比我婆婆還傳統。

結什麼婚呢？真是結婚，昏了頭才會去結婚。

家翰是典型的大男人，這我是老早就知道的了。
可是都交往了好多年，我年紀也逼近三十大關，
所以他向我求婚的時候，我也就答應了。

那甚至不能算是個求婚呢！他是在某天我們出去吃麵的時候，
說：「媽希望我們明年結婚，我想就一月好了，妳說呢？」

那天天上連月亮也沒有，更別提流星了。其實結婚是很型式的。
因為早在我們結婚前，都在外地工作的我們，
為了省下房租，早就已經同居了。
所以婚前和婚後只不過差在一張紙上。生活的型態完全沒變。

這是我在婚前的想法。

婚前，我們一人出一半生活費，其餘的部份全部自個管理。
至於家事，他從開始同居就不怎麼幫忙，但我們倆工作都很忙，
家翰的工作偶爾又得值夜班，不常一塊吃飯，自然也省了不少麻煩。
東西放在各自的房間裡，個人亂個人的。
我頂多一星期要洗一次衣服，其實也沒什麼家事要忙。

婚後，家翰把他的薪水通通給了我。
他好像覺得這樣就代表他是「主外」，那我就該好好的「主內」。
雖然不會幫忙家事，指揮到是挺行的。沒事就要我把家裡收拾收拾。
他的某個同事也是新婚，老婆沒有工作，
每天大清早的爬起來幫先生做愛心便當。
家翰大老爺拿這事說了整整三個星期。

小事累積成了大事，
而後我們兩人對彼此什麼事都看不過去，什麼事都可挑毛病。

我們爭吵。用自己可以想出最傷人、最低下的語言辱罵對方。
摔擲各式各樣的書本、花瓶、鍋碗瓢盆。鬧得鄰居都來勸架了。

在某次激烈的爭吵過後，我認真的思考起離婚的事了。

在這個時候，我也發現自己懷孕了。
懷孕是個轉捩點。我沒想到孩子對家翰有這麼大的意義。

那天，我對他說：「我懷孕了。」他高興的把我抱起來轉。

我知道他是很想要個孩子。
但這個孩子可以讓他變成一個新好男人就完全的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他調開了所有的夜班，只因為擔心我半夜起來上廁所會跌倒。
他親自下廚，生怕孩子少了哪一種營養素。
他每逢休假就向圖書館報到，希望取一個好名字孩子將來會大富大貴。

其實我並不是那麼的想要小孩，我不確定我是不是準備好了。
但是這個孩子挽救了我們岌岌可危的婚姻。
我看著認真看著懷孕雜誌的家翰，笑了。

那年夏天異常的熱，氣溫履創新高。
家翰公司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幫孩子織小襪子。

家翰在開會的時候昏倒了。
他的腦部長了一個腫瘤。腫瘤長得很深，醫生說他無能為力。
他一個月後就過世了。 

范小姐把襯衫放了下來，放在膝蓋上。

「家翰死後，我婆家那邊對我很不諒解。雖然嘴巴上說著生死有命，
但我感受的到我婆婆對我的恨意。她恨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妻子，
沒發現自己的丈夫早已病入膏肓了。」
她搖搖頭。「娘家也不太希望我回去，我妹妹那時候還沒出嫁，
我頂個大肚子回家，怕人說閒話吧！」

說到這，范小姐的眼神露出了比剛才更深的寂寞。

「不過，至少我還有孩子。」她抬起頭來。
「六歲了，是個很貼心的孩子喔！」她笑著說，「我叫他會晴。」
「有照片嗎？」我問道。

「真不巧，我的錢包前兩天掉了，本來裡頭有一張他的相片的。
下回吧！」范小姐回答。

「我的孩子是我的精神支柱。
雖然我對家翰，也許沒有什麼多強烈的愛情，但是我們的回憶太多了。
他死的時候，我面臨著周遭的壓力，也想過自殺。」

「但想著孩子，我就撐下來了。
一個人扶養孩子是很辛苦，我也沒想到自己辦得到。
不過我們也就這麼過了。」她露出堅定的眼神。

「會晴也真的是個好孩子，他和他爸爸長得很像，
不過不像他那麼大男人就是了。」她說著又笑得更開心了。

我也笑了，為她終究還是幸福的高興。

「我把家翰的東西都放在貨櫃裡了，因為放在家裡，太容易難過了。
我想在會晴面前當個堅強的母親。所以只好委屈一下我的家翰大老爺了。」
她揚了揚手中的柿乾，「這是給他的補償，他最喜歡吃柿乾了。」

我點點頭。

「有點晚了，我得趕回去做午飯。謝謝你聽我說這些。」
范小姐向我鞠了個躬。

我向她回禮。

然後她走回她的貨櫃，把家翰的襯衫放回貨櫃裡，離開了。

我再也沒看見她。下個月的一號，她沒有來繳租金。

我把逾期繳費的單子貼在304號貨櫃上。

突然發現她居然忘了上鎖。

我本想替她把門關好，卻沒法子關上。
打開門一看，一個寫著「會晴」的盒子卡住了門。

我試著幫盒子調整位置。一個不小心，我把盒子弄掉在地上。
盒子的蓋子彈開，裡面只有一張紙。

是一張病歷表。病歷表上面是范小姐的名字。

那是一張墮胎的病歷表。時間是六年前。

我把病歷表放回盒子裡，再把它放回304號貨櫃裡，把門關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