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幾天沒有為妳做事了。」媽媽失明20年,爸爸每天帶她散步、為她添飯、布菜、倒洗澡水, 爸爸捨不得離家,最大原因就是媽媽的眼睛。 離家前,爸爸戀戀環視自己一花一草耕耘的庭園,道出心願: 「四個月後,我會完全康復,就可以再整理這片花園。」 車上,爸爸說:「我這一生沒有遺憾,也沒有罣礙。如果問我: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什麼? 我要說:是和妳媽媽一起建立這個家。」我緊握爸爸的手,心想:這座堡壘該換我們來撐持。 手術順利,爸爸在一星期後出院。一個半月後,發現癌細胞蔓延至肝, 爸爸重回長庚,這次離家,足足35天。三組人馬輪流照護, 日間,陪爸爸看窗前鳥雀啁啾:夜裡,陪爸爸看窗外燈火點點, 從小至大,這是首次須臾不離。共同話題不多,仔細想來,爸一向不是多話的人。 他不曾天寒叫我們添衣、肚餓叫我們加食,也不曾對我們嘮叨他的期望。 只是,在我為大學聯考失利而放聲痛哭時,他會拍拍我: 「傻孩子!妳一生的幸福,又不是只決定在這次考試。」 我回家坐月子時,天天吃麻油雞腰仔,他會瞞著阿嬤,偷偷削一個水梨給我; 我返鄉任教的四年,他疼惜我中午騎車往返辛苦,總是用摩托車接送我。 我為他梳頭,笑著說:「我記得以前為你拔白髮,一根一毛錢。」 姊姊接口:「聞一次腳丫,說好香,也有一毛錢。」 爸爸摸摸他稀疏泛黃的髮梢,早年,他烏黑茂密的濃髮人人稱羨, 他也試過幾種染髮劑,想留住意氣風發的青春。此刻,他卻神情黯然望著鏡中自己。 「這些已不再重要。」什麼才是重要的?夢囈之中, 爸爸回到他獲頒孝行獎的會場,這是他心中認定最大的榮耀嗎? 我埋首寫故鄉廟埕的劇本大綱,他眼中閃著光芒:「回家以後,我為妳找更多資料。」 我想:爸爸要的很簡單:活著回家。和未知拔河,活著,卻十足艱難, 爸爸由每日來回走動,誓言保持出院後的體力;撤退至走兩步就喘息不已; 再至廁所後,力拉才能起身。 我試著探詢他最後的心願:「爸,你說阿嬤80歲就備好壽衣,如果萬一,穿律師服好不好?」 爸笑一笑:「律師服?很好啊!我為媽祖奉獻13年,如果媽祖允許我選擇,我不想去西方極樂世界, 我覺得那裡比較寂寞,我想回到鄉里,做個小小土地公,還是可以照看妳們。」 爸爸眼中霧氣深沈,在選擇回小鎮當律師時,他早已看淡物質名利; 在為生命奮力掙扎時,他最不捨得還是家。高燒過後,他正式把心願託付給我。 「我不要在醫院走,我要回家。」我許下承諾:「我知道。」 賀伯颱風前夕,爸爸在醫師允諾下,意識清楚返家。 風雨之中,他時時望著窗外,這處他用一生守護的家園。 四天後,他在自己的床上過世,姿勢就像睡著一樣安詳。 陷入昏迷前,他叮嚀我的最後一句話是:「下禮拜再回來。」 今年清明,我和哥姊一起上墳。在新厝整理香燭蔬果,備幾道爸爸生前愛吃的食物。 女兒問我:「媽,我們為什麼要在西螺買房子?」我望向堆著雜物的客廳, 尋覓當年想法:「我曾經有一個夢,想在退休以後,回來和阿公一起住。」 舊夢已遠颺,淚,瞬間湧上。 我攬一攬女兒:「走吧!我們去看阿公。」墳頭的草鬱鬱青青,墓碑上的爸爸穿著律師服,淡淡笑著。 我們憶起:百日後,各自夢見爸爸,他或是壯年,或是老年,都是笑容依舊, 此後,爸爸就不曾再入我們夢中。 失去父親三年,生命,難免顛簸難行,但是,我們彼此用心扶持,很快走出風雨,重見陽光。 墳前,我們輪流撐傘,媽媽交代:要撐起傘,爸爸才能安心享用。 我望著爸盛年英挺的面容,低聲說:「爸,吃飯了。」白花花陽光下,不見爸爸身影。 不過,我相信:爸爸一定離家不遠,因為,不管身在何處,我們一直都離家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