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就豔陽高照,熱得讓人只想躲在冷氣房,病房裡的每位護理人員忙碌的穿梭著。靠牆角落的病床上是位八十多歲的老爺爺,中風半身癱瘓又嚴重失智的長期看顧病患。這時他從毯子中緩緩伸出乾枯瘦弱的手臂,靜靜的擱在床邊。不知情的護理人員怕他的手著涼,把他的手臂放回毯子裡。可是不久,他的手又伸出來。當老奶奶瘦小的身影,出現在病房門口,幾乎裡面所有的人都放下手邊的工作,垂手肅立投向尊敬感佩的眼光。額頭豆大的汗珠和濕透上衣,老奶奶邁著三寸的小腳,顫顫巍巍的走向老爺爺的病床。她輕輕的放下肩上的背包。坐在病床邊院裡為她準備的椅子上,從背包裡拿出血壓計溫度計,還有準備給老爺爺餵食的餐盒,一樣一樣的排放在病床旁的小置物櫃上。老奶奶牽起老爺爺擱在床邊的手,放到自己手掌中細細的摩娑輕拍。她靠近他的耳邊低聲的傾訴著,有時老爺爺會咿哦的回應幾聲,大多時候他都無神的凝視著說話的她。熟稔的在他手臂套上血壓計的充氣袋,自己戴上聽診器,專注的為他量血壓、量體溫,量完再核對早上護理人員的巡床記錄。她並不是不相信護理人員,只是沒自己量過無法安心。護理人員為老爺爺翻身拍背更換紙尿褲,老奶奶輕聲的詳細詢問護理人員,昨天夜裡老爺爺的睡眠狀況。中午,老奶奶領了一些院裡的飯菜,加上自己準備的餐盒,一口一口慢慢的餵老爺爺吃。老爺爺吃剩的飯菜,才是老奶奶的中餐。除了翻身、更衣、上下床需要護理人員幫忙,其餘的老奶奶都堅持自己照料。常看到老奶奶慢慢的推著輪椅,送老爺爺到活動大廳。有時為他刮鬍子修指甲剪頭髮,有時坐在小板凳挨著輪椅,握著他的手喃喃的訴說著,只有他們之間才知心會意的話語,儘管他眼神呆滯空洞形同枯木般的毫無反應。更多時候兩人靜靜的坐在大廳的角落,老奶奶身子乏了就靠著輪椅打盹,彷彿世界已遠離這兩個滄桑的靈魂,而她的手從沒離開他的手。當年,老奶奶是鄉裡大地主的獨生女。裹著小腳養在深閨,知書能文女紅刺繡,遠近有名的才女。那年烽煙四起,她隨著家人往南方逃難。在過江的船上被人潮擠落水中,最後漂流到江邊。老爺爺那時是逃難的流亡學生,在江邊救了她。就因為一口同樣的鄉音,讓他一路不棄不離的護著她。從對岸到台灣,逃難那年她十七歲,他20歲。逃難的路程是艱難辛酸的,炮火風雨餐風露宿,疲憊饑饉驚慌交迫。漫野荒郊中,他一口一口嚼爛餵著熱病中的她吃地瓜,多少次她絕望的對他說:「棄了我自己逃命去吧! 」他始終默不吭聲的,背起她繼續向前走。戰亂中為了保護她,一路他向人謊稱,她是家鄉指腹為婚的配偶。到了台灣登記戶口,也順理成章的成為夫妻。至今,她還會嬌羞的埋怨他,欠她一頂花轎。在台灣輾轉的得到國小教職的工作,兩人清淡平靜相扶相依的走過一生。幾年前老爺爺中風半身癱瘓又失智,再多的不甘心,畢竟老奶奶年紀也大了,海外的子女還是將他送進院裡長期療養。老奶奶只能不捨的背著子女,每天換兩趟車到院裡看顧他陪伴他,就像當年他不棄不離的護著她一樣。傍晚,老奶奶收拾著血壓計和食具到背包。失智的老爺爺又奇蹟似的,從毯子裡伸出乾瘦的手。老奶奶牽起他的手,輕柔的摩娑幾回,再把他的手放回毯子裡。掖好毯子她才緩緩背起背包,靜靜的離開。老爺爺的手不再伸出來了,因為他知道等到明天,老奶奶就會再來握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