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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有時想到的事(下)/張讓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3.10.30　　天氣: 　心情:

　　蘇東坡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也許重點不在「人生」兩字，而在「飛鴻」，
　　畢竟人只是生物界的一環而已，人的故事必得嵌在大自然的故事裡面。

◎張讓

　詩

　詩人撕下一片自己寄給世界。

　故事

　什麼是故事（或非故事）？

鳥在空中鳴喚，狼在原野上呼嚎，風聲忽忽掃過樹梢和平原，海潮不斷起起落落。
然後你可看見，草間蜿蜒的步徑，空中的飛鳥航線，汪洋中的海路……？

故事，不盡是語言文字。空中有煙雲氣味，沙土上印著足印：鳥跡、獸跡、人跡……。
蘇東坡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也許重點不在「人生」兩字，而在「飛鴻」，
畢竟人只是生物界的一環而已，人的故事必得嵌在大自然的故事裡面。

周遭盡是故事：牆壁出汗流淚，石塊龜裂長出地衣，風在嗚咽呼號，蟲聲唧唧。
放眼到處是不絕的低聲細語，百萬年億萬年的悠長敘述。不知從哪裡始，哪裡終。

　遇見一個鳥詩人

　春日尋菇，才剛走進戰地公園，一陣絕妙鳥鳴讓我們停了下來。

嘹亮悠揚的長句，比通常的鳥鳴都長，起伏迴盪，沒有一個音節重複，分明充滿了意味──
不是近似語言，而必然是語言，帶著靈性的語言。抬頭尋找，終於發現那鳥高高棲在樹尖（太遠了看不清是什麼鳥）。
我們安靜等牠的下一句──這樣精采的抒發想必還有下一句。

　無聲。還是無聲。

　就那麼一句，絕句。

　干擾

　在聽一首歌時想到另一首歌，張口卻怎麼都唱不出那另一首歌的曲調。

　平常神話

　據說最初就是太虛，然後在那虛中霍然一個大霹靂迸出了「有」來。

無怎能生有？沒法解釋。就像非生命怎麼造出了生命，一樣沒法解釋。
最根本的說法是無孕育了有，無生帶來有生，冥頑通往意識。
之間是靈智或想像必須做的光年跳躍，沒先經過這一跳躍便不可能企圖做任何解釋。
也就是說，所有「解釋」底下都有個無解（無法證實）的泥沼，
那些看來鞏固可信的解釋不過是建在流沙上的城池，像鏡花水月海市蜃樓一樣可靠。

首先從最切身開始：光是這個「我」就難以想見，是一長串不可能之後的可能。
「我」怎麼會在這裡？「我」的腦袋怎麼測知外在？又怎麼知曉自己，乃至知曉「知曉」本身？

從「我」再擴張出去涵蓋宇宙萬物，一樣是難以想見，是無數不可能之後的可能。
從這無數不可能到眼前鼻尖可看見可聞嗅可觸摸感知的事實，是我們面對的奇蹟中的奇蹟，除此無以形容。

沒有神話比我們日日面對的現實更神：不須借助妖魔鬼怪，我們就是神話。

怎麼解釋這不可能的可能？正因不可能，才要拼死拼活尋求解釋：
出於好玩，出於好奇，出於無聊，以及，出於內在那無法消除無法擺脫的迫切，譬如關於意義和價值之類種種。
於是從這個人人皆知的事實（我在、物在）跑出了完全相反的說法：
一說歸諸神靈，如宗教所說；一說歸諸自然本身的演化，如科學所說。
宗教和科學都試圖解釋近乎無法解釋的事物，出發點相似，角度不同（唯心、唯物），而結果往往無法相容。
由同一件事導出天南地北的理論，是人類從來的老笑話。指鹿為馬是顛倒黑白，指著和尚罵禿驢是拐彎罵人。
前者扭曲現實，是威權；後者以機鋒嘲諷現實，是藝術。威權以暴力來說服，藝術則出之以遊戲。

人類歷史充滿了這樣內在的矛盾，無止無休的傾軋鬥爭。信神的是人，不信神的也是人。可能是朋友，可能是敵人。
都必須活在同一個地球、同一座城鎮、同一條街上，甚至同一個屋簷下、同一張床上。

我們總在尋找解釋，尋找歸屬，在融入和拔出間尋找定位。
唯獨我們所認知的現實可能完全不實，我們可能生活在一個大腦所建構的神話裡：我們活在幻象裡，
不自覺的認黑為白、以無為有。譬如所謂芋頭番薯的對立，不就是意識形態的建構，一種形式的栽贓嗎？

也許我們以為的時間並不存在，也許過去現在未來並不是一條線，也不是一個圓，而更像一張影碟，或是一疊撲克牌，
所有時間都在那裡，我們可以隨時瀏覽任何片刻，而且可以加速往前或倒轉。也許薛丁格的貓既是活的也是死的；
也許我們既在這裡又在那裡。而我們在驚懼排斥時間不存在的同時，不已經在信神信鬼的行為上表現出徹底接受了嗎？

所有的解釋推到底便會撞到一堵「牆」，不管那個解釋是唯物還是唯心。

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終極的笑話：一長串的知通往最後的不知。

所以一條繩索沒法直立半空，但星球完美懸在太空。

所以存在本身便是奇蹟，但人類仍不斷尋求奇蹟。

●2013/10/30　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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