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回來啦?!累嗎?!我弄點東西給你吃吧?!」在我開啟大門後，總會聽到媽這樣說，每日重覆著。

「不用了，我想睡了。」這回答，也已成固定模式。

視線短暫停留於媽抱著小鬼的畫面，那天真無憂、吃飽睡爽的日子，怎麼?!似昨日般遙遠，似記憶般眼前。算了，想來讓自己感觸無奈，何苦?!趁早休息比胡思亂想更重要。

關上房門，更換衣物，口袋裡有東西?!對了，今天是發薪日，我人生裡的第一份薪水，不是太多，就那麼十幾來張小朋友看地球。照理來說心情該是興奮，可用來犒賞自己的勤奮汗水。但那只是照理來說，但我卻無法照理。媽要照顧還在襁褓的小鬼，沒能工作就沒有收入，日子依舊要過，生活依然要開銷，想期望那個人，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現實點，靠自己比較實在。

走出房門，轉進廚房，「這…是我的薪水，妳……我……」拿著薪資袋，我該說些甚麼?!

深深吸吐著一口氣，「妳先拿去用吧，我有留3000當生活費，不夠的，等另份薪水發了再給妳。」把薪水放在餐桌上，轉身回房。

媽沒叫住我，若叫住我，我也不敢回頭聽她說些什麼，媽依舊沉默著。

「謝謝……」

回到房內的我隱約聽到房門外那細若蚊蚋般道謝的聲音，我靠著房門像洩了氣般的滑坐在地，低著頭望著那手上帶著傷的繭。

一個半月前，當同學們興奮的討論編織著關於高中生活，我獨自望著窗外那盛開的火紅大樹。畢業，我國中畢業了，我要仔細想想高中，好好規畫未來。我16歲了，這想法早在國二那年就浮現了。只是，我人生規劃裡，沒能料想到我會多了個小我15歲的弟弟?!是的，就在媽嫁給那個人後，我多了個弟弟，正巧他報到後一年，我要畢業了，而屬於我自己的未來藍圖，卻全盤皆滅，一點不剩。升學，即便是公立學校，即便是拿獎學金當學費，家裡的開銷生活仍然無法負荷。媽要照顧小鬼無法工作，她是有積蓄，但總有用完的時候，那個人從不煩惱擔心。

「黃鍇，你不打算升學?!以你的成績可以申請到公立學校！」班導在畢業前見我一次就問一次。

我想！我非常想，不只一次的想……我想開心的升學，開心的生活，我想跟大家一樣擁有美好瘋狂的青春高中回憶。那麼，學費呢?!生活開銷呢?!誰承擔負責?!要照顧小鬼不能工作的媽?!沒錢伸手，有錢喝酒的那個人?!吃飽睡爽包著尿布的小鬼?!雙腳跨進一半到棺材裡的阿公?!不是我放棄未來，不是我逃避現實，是殘酷的事實狠狠一棒子一桶水的讓我醒來。我想自私，我想念書，我想……而我卻不能，等著我的不是我夢想中的藍圖，而是我不得不低頭的殘酷現實。

國中畢業的16歲，我認清的不是未來藍圖，而是我不得不面對的現實與放不下的牽掛。

5

停車熄火，拎著不知該算哪餐的便當，我想著該先睡還是該先吃，沒注意到身後的腳步聲，「回來啦?!累嗎?!我弄點東西給你吃?!」媽快步走到我身後。

我晃著便當，「不用了，我有便當，我想睡了。」別過頭，回房。

「那我弄點消夜給你帶去，晚上上班餓了吃?!好嗎?!」媽在房門外詢問我。

「………」愣著身子，我沒回話，就當我睡了吧。門外，媽漸漸走開。

這些年一個晃眼，小鬼四歲了，可以托人照顧，媽便開始打起零工，洗碗清盤、打掃幫傭、端菜跑堂的，哪邊有缺就往哪邊去。休息時間?!我不知道她怎麼休息的，我休假沒看過她的人影，我兼差上課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所謂的休假，下了第二個班，總是時常遇見媽，而媽的第一句總是，「回來啦?!累嗎?!我弄點東西給你吃?!」而我也固定，「不用了，我想睡了。」我是真的想睡，畢竟我還得上課，是吧?!或者是我不知該跟媽說些什麼，又或者，我怕媽抱怨喊累，雖然她不曾說過。

我與媽偷藏的私房錢，阿公的再三開導下，我進了私立夜校就讀，媽說學費貴，沒關係，她會想辦法，她會四處打工，讓我專心念書。我直接回絕，我不要媽來背負我的學費，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扛。媽還有生活開銷，還有那人還有阿斌，我可以兼兩份工，一份薪資我當學費，另份薪資給媽當生活費，我不是不喊累，我不是不埋怨，而是我不得不多為媽想一點，多為媽做一點。

難得排休，早些回家休息吧，晚上還要期中考，該準備準備。

正要開啟大門，卻先一步被人打開。是那個人，對望三秒，那個人難得開口，「阿鍇，你回來的正好，今天八號，你領錢了吧?!先借我點，我跟你說，這次絕對可以翻倍，等我翻倍了，我們就………」那個人說的好似已贏了錢樣。

沉著氣，耐著性，空氣比平時難聞千倍，噪音指數已超過標準，我不想回話，也不想與那人爭執，太過浪費我的口水與精神，沉默是金方為上策。

「你別光聽我說，趕快把薪水拿出來給我啊!!聽到沒!!」那人沒了耐性，開始暴躁對我怒吼。

「沒…」下面的有，還未落下，媽就從廚房衝了出來。

「你別跟阿鍇要錢!!他有他的學費開銷，我前天領的已經給你了，你不要向阿鍇拿!!」媽的性子我是了解的，從不太大聲說話。這次，媽大聲的向那人說著。硬擠進我跟那人中間，把我護在她身後，轉而用手把我推開，揮著手示意我回房。

也好，那人的事我不想管，就讓媽去面對吧。這事，我說不動，也懶得說，早已習慣麻痺了。

「阿鍇，你給我回來，把薪水拿出來再回房呀，你聽到沒?!」那人還是大吼著。媽推著他，擋去他前往我房間的路，「他累了，他要休息，你別去煩他，不要向他拿錢，你要出去就趕快出去，能給的我都給你了！」

「噹啷！」

「啪……」外頭桌椅再次遭殃，杯子鞋子齊飛舞，那人開始爆跳如雷，「你他媽，擋我跟他要錢?!妳給那一點是要我怎樣翻本?!要我怎樣吃喝?!幹!!阿鍇!!跟你拿錢，你他媽的不說話回房間是怎樣?!你眼裡還有沒有我!!我操!!」那人國文不好，卻總是出口成「髒」。

「妳攔我攔屁阿，妳兒子沒教好，他媽的看到我不打招呼!!又不拿錢孝敬我，現在是怎樣?!我教訓他，妳是在那邊擋甚麼鬼啦!!蛤……!!」那人越罵越起勁。

「我忍你打我，忍你不賺錢，忍你伸手討錢。你今天敢動阿鍇，你試試看！我就跟你離婚，看你以後跟誰拿錢!!你不信你就試試看!!看我敢不敢!!」這是我記憶中那逆來順受的老媽?!不會是我睡迷糊了吧?!是夢吧?!

「幹!!你他媽的!!今天是吃了炸藥喔?!不給就算了，我是不會離婚的，妳想跟我離婚………，我上哪………」那人，氣勢瞬間弱掉，嘴巴卻還想逞強，邊說著邊出門。小鬼，似乎也習以為常，沒有哭鬧害怕的跡象。

似乎有腳步聲越來越近，止於我的房門外，也似乎聽到門外那輕聲嘆氣。

舉起手卻沒了敲門的勇氣，嘆著氣。再舉起手卻又止於門前，深呼吸好幾口氣，「孩子…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這家…不該由你承擔的，是我跟阿斌阻礙了你的升學，害你浪費了三年，而等你存夠了學費，卻只能選擇夜校就讀，你本來該有更好的未來。卻為了這個家放棄了青春高中的回憶，你犧牲了美好時光，獨自踏入社會的風雨，面對如此成熟的你，我………嫁了個不成材的丈夫，吃喝玩賭不說，還多了個他的孩子，他卻依舊沒變，從不願承擔與負責。我……想跟你說說話，卻…不知道怎麼開口，你的回應雖然冷淡沉默，但你的疲憊與辛酸，從不讓我擔心，你即使累，即使苦，也不曾埋怨過，我多麼希望，你能多為自己想想，抱怨我，甚至是罵我也行，但你都沒有，一個字，都沒有。只是默默的擔著這個家，我都知道也看在眼裡，這些年…你辛苦了，謝謝你孩子……」

「哀…不知道阿鍇是不是睡了，我總想多看他幾眼，總想跟他多說些話，可是為什麼一見面，又是那句，「回來啦?!累嗎?!我弄點東西給你吃?!」「你辛苦了，讓我好好看看你，我們好好的聊聊。」這才是我想說的，可到了嘴邊，這話就說不出口，孩子，媽錯過了你好久好久，媽耽誤了你好多好多，你還會原諒我嗎?!你還願意再喊我一聲，媽嗎?!」媽站在房門外喃喃自語著。

門板後的我。懷裡的枕頭，全是噁心的鼻涕與淚水，抱著它將臉埋在裡面，我不敢哭出聲，我不敢。媽即使說的小聲，我還是聽得清楚，媽即使哭得安靜，我還是聽到淚滴下來的聲音。媽說她很心疼我，媽說她想好好看看我，媽說她想好好跟我聊聊，媽明明打了很多零工，明明就很疲憊，卻還是利用休息時間，就是想看我與我說話，我給的是什麼回應?!不對!!我可以的!!我有足夠的理由與條件，去怨媽去恨媽。對!!我可以怨可以恨，我心理就能平衡，我才會好受點。那我哭什麼?!我難過什麼?!我不是自以為灑脫嗎?! 我也想自私我也想離去，那…媽呢?!小鬼呢?!

我放不下，我承認，我怨我恨，但對象不是媽，因為我心疼媽，因為我想照顧她，我不得不背起所有的一切，所以在國中畢業的那年，我就決定了……

快了，就剩一年了，小鬼也快上小學了，只要我高中一畢業，我可以換更好的工作，我可以放下所有獨自離去。我一直這麼想，朝著這樣的理念前進，我跟自己說，我可以，我可以狠下心的走，媽剛不也要我怨，要我恨，那我何需客氣?!我還有什麼好在意?!時間一到我就離開。

我想得很完美很灑脫，然而，殘酷現實裡，我…辦不到……

6

純白地帶裡刺鼻消毒味，我不甚喜愛。極度熱情七月天，不同於外頭那沉悶氣溫，這裡是靜也是冷。按下通往七樓內科病房的電梯鍵，等候的時間，就如這多出的暑假，或許我還能再多兼份差，一來趁年輕時的好體力，二來再多份收入。

走出電梯，那不遠處，阿公病房門口前站了兩個人。背對著我，是那熟悉的消瘦背影，面對著穿著白袍的醫生，兩人臉色凝重的似乎說了些什麼，我偷偷把自己藏在轉角處。

「黃太太，妳公公目前的情況，需要做進一步的詳細檢查，這段期間我建議讓他住院觀察，等候檢查報告。他現在的病情時好時壞，住院觀察是最好的選擇，只是在看護方面……你們家屬要多費心了。或者你們也可以考慮請外籍看護。」劉醫生。

「外籍看護?!那需要不少錢吧?!我公公的情況需要住院多久?!」媽很焦急問道。

「外籍看護是要額外的費用，妳公公的病情我目前無法給妳正確的住院時間，他的心肺功能與腎臟肝膽功能，已經呈現嚴重老化的狀態，你們可能要做好病危的心理準備，這期間，你們家屬多陪陪他。我還有其他病房要巡，有任何問題，可以請護理人員通知我。」劉醫生。

「好…醫生謝謝你……」媽像失了魂的轉過身，倚靠著病房門，許久後，才回到病房內。

外籍看護?!我們哪來的閒錢可請?!再說，還有醫療費用，就算阿公自己還有些棺材本，但也無法讓他全付清。邊想邊走至病房門口，伸手正要轉動門把，門內便傳來媽的聲音。

「爸，您就安心養病，錢的事，我會有辦法的，就別動用您的老本。晚上等我弄完阿斌跟家裡，我會過來照顧您的。」

「汝吼，麥安……」阿公話未說完。

我開起面前這扇門，走進病房內，「我來照顧阿公，我現在放暑假，就我來照顧吧。」

「……」媽沉默的望著我，阿公也是。而我，算了，就當作休息吧。

「阿鍇，你……阿公的情況，很可能不是短期的，你不是要利用暑假去學習或休息的嗎?!阿公就讓我來照顧就好了，你可以去做你想……」媽急著要獨自承擔。

我打斷媽的話，「妳要上班，還要弄阿斌的三餐，還有家裡要忙。照顧阿公，我來就好。」

「我忙完再來阿公這裡也可以……」媽又急著解釋。

「跟妳說我來就可以了，阿公我來照顧，就這樣。」我篤定的回應媽。

「………」媽再次沉默。

高二這年，暑假過後，我就高三了。

但，我休學了，阿公需要我，阿公需要家人。

「阿公，我來幫你抽痰，抽完痰，我再幫你擦身體嘿！」在幫阿公做任何事情前，我都會事先跟他說一遍。

半年過去，阿公的病情越來越惡化，就連記憶與說話能力都逐漸退化。醫生已經判定阿公患有重度老人癡呆，胡言亂語不在話下，年齡身分、姓名住家，沒有答對的機會，誰來誰去，既使就差一分鐘，他老人家就回，「吃飽沒?!天亮了好出門了。」我時常回他，「你剛吃飽，明天再吃，天要暗了，出門危險。」他老人家那年舊已不堪用的記憶體，說過就忘，看完就丟。

唯獨，讓我眼睛犯過敏，記憶感動不已的，就是他念念不忘使著老舊記憶體，時常日以繼夜重覆播放對我的不捨與心疼。

又過了半年。

「汝…趙!!汝緊…趙!!麥擱牢店瞎!!無廳丟模!!汝趙…阿…」眼沒闔上，意識卻已離去，剛剛和諧的音樂只剩一聲單調的，「嗶………」沒有電擊沒有急救，除去了最後那些折磨管線，白布蓋上。

我22歲那年。阿公，走了。最後那段話，竟是，他最放心不下的我，他最捨不得的我。

辦完阿公的後事，安頓好一切後，小鬼上了小一。而我，也在那年重新復學，繼續完成我的高中學業，也了阿公的遺願。

「黃鍇，你畢業後有甚麼打算?!老師可以幫你寫推薦函，也可以提供你任何的升學管道，以你在校成績，轉回日校讀大學，不成問題！」畢業前夕，班導特地詢問我，一次又一次。

其實，我已有打算，阿斌念小學了，媽剩下的就只是家裡開銷與慢慢償還那人永遠還不完的賭債，而我繼續念夜間大學，兼份差，賺自己的學費與生活費，只不過地點不是家裡附近，而是我嚮往多年地遙不可及的外地。是的！我要藉由這樣的契機，飛向屬於我的藍圖，終於…能實現了……

 

未完待續.......



這是冰已落選的文學獎文稿，這也是那不能說的秘密，也是最初的感動，也讓冰流了不少眼淚......

希望大家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