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太陽花學運後,「世代差異」成了一門「待解答」疑問。太陽花學運像是一面鏡子,折射出目前在政府、企業等領導階層的三、四、五年級生間,與七、八年級年輕世代的巨大落差。這群在全球化浪潮、資訊革命、教育改革、民主化土壤下成長的種子,思惟模式、價值觀與溝通方式,顯然已與上一輩截然不同。
近年來,不僅由服貿引發的太陽花學運以學生為主體,從反核遊行、凱道送洪仲丘遊行及其他勞工、農民等社會運動,街上出現的臉孔也大多是二、三十歲年輕人,甚至是高中生,大多數人沒有黨派。年輕世代的聲音,已不容忽視,總統馬英九4月底甚至特別召開「青年公民論壇」,希望聆聽年輕人對國家的看法。
根據內政部統計,截至2013年12月止,20至34歲的青年人口占台灣人口22.5%。若再把1995年後出生、八年級後半段的15至19歲人口算進來,七、八年級生,約682萬多人,占總人口29%。這些學生與年輕人將近三成人口,將是台灣社會未來20年發展的關鍵。如何了解這群新世代,成了台灣社會當前最重要的必修學分。
1928年5月,胡適在上海光華大學一場紀念五四運動的演講上曾說過一段話:「在一個正常的社會,政府能幹清廉,政治有中年人操心,年輕人則看球、打球、唱歌、跳舞、談戀愛,盡情享受青春。」他繼續說:「但是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政府無能、貪污腐敗、中年人把持政權,年輕人便要為政治操心,甚至得上街遊行,要求改革、要求革命了。」
年輕世代,為何要求改革?
這句話的歷史背景,是在甫推翻滿清,政權殘留腐敗舊影的民國初年。如今台灣已然民主化,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然而,當下的年輕世代,為何在該打球、唱歌、談戀愛的年齡,不斷走上街頭,要求改革、要求革命?到底這些年輕人的價值與上一代有何不同?無論是政府、教師、企業主,都急急地問,到底該怎麼和年輕世代溝通?
以「草莓世代」作為碩士論文主題,剛從政大新聞研究所畢業的邱楷恩指出,90後世代不若父母活在經濟起飛的環境,在他們的成長階段,面臨金融危機,台灣經濟整體走下坡,讓這世代儘管從小不愁吃穿,但長大後卻普遍對未來悲觀。
台灣薪資倒退16年與出社會的22K低薪困境,是年輕人普遍不滿的原因。常為年輕世代發聲的奇幻文化藝術基金會執行長朱學恆認為,近年來幾次遊行,都是來自於年輕人過去近20年所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反撲。
之前網路上就流傳著16年前的舊報紙徵才啟示。同樣送瓦斯,16年前一個月5萬元,現在3萬。派報工作以前現領1000元,現在800,引起許多年輕世代同仇敵愾。對照父母曾有的榮景,讓年輕世代感受相對被剝奪感。「當年科學園區很發達,一堆分紅,但晚進的人,已分不到股票了,」朱學恆說。
紀錄片導演許立達,1982年生,他的紀錄片《你現在幾K》,訪問了36個七年級後段至八年級年輕人。他認為,這一代年輕人普遍感到無力的原因,在於「努力了兩倍,得到的成果未必兩倍。」台大法律研究所三年級的陳瑞光,1988年生,他以前考法律系時期望的薪水原本是6萬,但現在實習時只縮水到3、4萬。
他曾經看見故宮導覽員徵才啟事,必須精通英文、日文、藝術史,條件非常嚴格,月薪才25K,讓他印象非常深刻。「和以前相比,我們這一代要具備的條件更多,得到的薪水卻更少,」他感到十分不平。「這是生於安樂,卻死於憂患的一代,」朱學恆這麼形容七、八年級的世代處境。
「生活政治」取代「權力政治」
值得注意的是,新世代對「政治」參與、認同方式,也出現前所未有的轉變。許多NGO團體發起的活動,年輕人都熱烈響應。不止臉書幫忙轉貼,也會上街遊行表達意見。邱楷恩表示,對五年級世代來說,大學時若反對執政黨的人,還可以加入民進黨。然而,在他們成長的世代,已經經歷政黨輪替,卻發生陳水扁的貪腐事件,也見證兩黨惡鬥。讓這一代年輕人,普遍對於兩黨都不信任,想走出自己的第三條路。
而在網路、臉書的發達,讓NGO團體的各項訴求,都能普遍被傳頌,經濟發展不再成為獨大的價值,環境、人權、性別等議題,年輕世代都比以往給予更多關注。
目前50幾歲的周小姐,參與反核運動20年。她說,一輩子抗議,從黑頭髮抗議到穿護腰了,都沒看到年輕人加入。直到去年反核遊行,突然看到上街年輕人已經是多數,感到非常驚訝! 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助理教授蔡培慧表示:「現在年輕人對政治的想法,已經從權力政治的階段,轉向為生活政治。」
差別在哪?以前年輕人想到政治,會想是不是要選立委、選議員?現在年輕世代更重視環保、薪資、居住權、人權等議題,考慮的是自己與社會大多數人生活品質與權益。
時下的年輕人熱衷公眾議題,卻不一定想加入政黨。導致兩大黨目前在年輕人心中人氣都很低。有多低?從年輕人幾乎每日接觸的臉書可做為指標。國民黨青年團,粉絲數9000多人。民進黨青年部,1萬3000多人。然而,掀起此次太陽花學運、議題導向的「黑色島國青年陣線」,卻有32萬人,比例懸殊。
藍綠放一邊 不再認同政黨
目前兩大黨都意識到新世代的轉變,開始做調整,以免政黨被邊緣化,出現世代斷層。民進黨青年部副主任周榆修表示,大概10年前,傳授選戰策略的「選戰營」還一度是青年的顯學。然而,現在同學卻都希望可以容納更多議題,例如,核能、居住正義等。
如果只是傳統選戰營,已經不能滿足新世代,有男同學反應:「我還不如去學校的迎新宿營,還有漂亮學妹可以看。」因此,2013年開始,民進黨調整策略,與NGO團體合作,原本實習生只需在黨部實習,現在得花一半時間到八個NGO實習,熟悉不同公民團體訴求的議題。
國民黨青年團團長徐巧芯也表示,現在的年輕世代表達立場,選的已不是黨,而是「議題」立場。因此,國民黨舉辦的青年活動也慢慢與時事結合。例如,藝人Makiyo發生酒醉毆打事件時,他們就曾舉辦討論,也舉辦過動物保護的一系列讀書會與講座,這些都是過去傳統政黨不會舉辦的活動,都是為了新世代而產生。
朱學恆說:「這是一個只有意見,沒有領袖的時代。」許多老一輩仍把許多爭議劃歸為藍綠邏輯,他認為這是大錯特錯。對於新世代來說,藍綠、統獨都放一邊,議題角色放中間。
資訊爆炸、多元思考 不信任權威
年輕人之前也普遍流行一個概念「公民不服從」。不服從的態度,是否普遍存在於這個世代?蔡培慧說,因為網際網路與科技發展,年輕世代的資訊來源更多元。以前的人只能看老三台與報紙,但現在的年輕人要形成一件事情的觀點,紀錄片、臉書、部落格、國內外網站都是來源。
在90後的年輕人中,許多人也對「主流媒體」不信賴。「主流媒體多少會受廣告主的壓力或政治意識型態的包袱,」台大新聞e論壇總編輯彭筱婷說,現在學生會自己尋找多元消息,對事情做判斷。
這也使得這些新世代年輕人,不再輕易單向接受別人的答案。以服貿爭議為例,當許多學者專家質疑學生不懂服貿,為何要反?邱楷恩回答:「就算是產業代表的意見,也只是站在自己產業的角度發言。人人都有自己判斷的依據,一件事本來就沒有誰是絕對正確。」
與年輕世代溝通 重視自我價值與實踐
那麼,新世代如何看待國家元首、教師、主管這些傳統的權威角色?彭筱婷則說,總統與人民、老師與學生意見應該互相交流,找出共識,而不只是單向接受。這群擁有自由靈魂的新世代,如何設想自己的未來工作?根據104人力銀行所進行的世代調查,七、八年級生與先前世代最大的差異,可以用一個詞形容:「凱飛族」(Cared & Free)。
所謂「凱飛族」,是指被家庭照顧、需要被關心的一代,但在乎快樂、追求自由,成功由自己定義。雖然年輕世代不滿太低的薪水,但如果工作不符合自己意志、無法自我實踐,高薪工作也未必能得到年輕人青睞。
1993出生,台中科技大學的廖子涵是一個忠於自己的年輕人。就讀設計相關科系的她表示,設計業通常是客戶說什麼就做什麼,而她比較想自己發揮。未來,她希望照自己興趣,自己創業,做一些獨立音樂、獨立紙本的小眾市場,她不在意錢賺得少,卻希望自己做的工作有獨特性、開心。
由於低薪大環境,也讓想創業的年輕人人愈來愈多。他們的主張是:「反正做不喜歡的事也領那麼少錢,還不如做自己喜歡的事。」
教育方式要改 放手「讓學生來」
面對思考更多元化、環境更自由的新世代,教師該如何因應?其實,已經有許多老師開始用新的教學法,達成與學生較好的互動。台大電機系副教授、同時也是台大MOOC計畫執行長的葉丙成,進入台大教書五年後,即得到「教學傑出獎」。
葉丙成認為,以前的學生比較認命。現在學生面對有意思的事情更多,教師必須讓學生清楚「為什麼要上這堂課?可以得到什麼?」
他提倡新教學觀念就是「讓學生來」(by the student)。現在很多老師花很多功夫把知識整理好,再教給學生。然而,學生反而不珍惜。他比喻,就像小孩吃茶碗蒸,孩子不會知道這是美味。若只給孩子一顆蛋,叫小孩自己去煎。第一次一定煎得亂七八糟。但是從此就知道,蛋要好吃也要方法,也會好奇蛋怎麼樣變茶碗蒸?
因此,在部分課堂中,他不先教理論。而是先出題目,規定不能先看課本、也不准上網,要學生自己想方法,分組比賽。等到公布比賽結果時,再對照課本上的大師做法。「先給予學生一點胡搞瞎搞的空間,學生就會看見自己方法與課本上大師的差距。才會知道什麼是好的做法,才會對課程珍惜,」葉丙成說。
北一女中地球科學教師金若蘭也有類似經驗。曾經有一堂課,學生不斷問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後來,她思考:「為什麼一定要照我的進度教?何不以學生發問的進度為進度?」於是,那堂課順著這樣討論流(flow),反而更深入。
「以前的知識來源只有教師,現在學生會去尋寶,有時反而讓老師也有收穫!」金若蘭說。曾有學生找到了美國太空總署一個特別版網站,發現很多最新資料,在課堂上分享給大家。讓全部人都耳目一新。學生也得到很大鼓勵,立志未來要到太空總署工作。
企業溝通要變 讓年輕人「甘心」
1111人力銀行總監李大華表示,由於少子化影響,現在八年級世代許多都是獨生子女,在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加上父母,「六個人照顧一個人」長大,因此顯得比較自我。過於高漲的自我意識,讓不少主管直言「受到不少震撼」。
一個文化事業六年級生主管表示,一位年輕同事還沒請休假,就已經在臉書上公布訂好機票出國玩了。他感到非常驚訝:「如果是我們這一代,會先得到主管同意才敢休假!」一位在貿易公司工作的六年級中階主管觀察,新世代只要下班時間到,手邊工作沒做完就下班。她笑說:「以前我們加班到10點,要離開時其他同事還在,包包還故意拿很低,假裝是去上廁所。」
但現在年輕人認為:「休假是權益,不是不接受加班,但要合理加班。」不一樣的價值觀已帶給企業主很大考驗。然而,什麼是年輕世代理想的企業溝通模式?許多年輕人的答案是:「希望是比較扁平化組織,決策可以一起討論,員工和老闆的差別不要那麼大。」那麼,老闆的經驗難道不值得聽從?「現在兩年就已經一個世代,老闆比我多10年經驗,就是比我落後5個世代,」陳瑞光如是說。
政府面對挑戰 問題不是「懶人包」
除了企業與教育,政府更須知道怎麼和決定台灣未來的1/3人口溝通,才能把台灣帶到更好方向。然而,在年輕人心目中,官員實在距離社會太遙遠。朱學恆舉例,國家通訊傳播委員會的主委石世豪,在接受訪問時曾說,他平日不太用手機與即時通訊軟體,「這樣他怎麼知道3.5G塞車很嚴重?」
對網路世界的不熟悉,是目前政府與年輕世代最大的隔閡之一。因為,網路是市場化產物,政府單位由於不在市場機制內,網路思維最慢也最舊,使用網路往往只當成「布告欄」。例如,服貿議題時許多學生閱讀「懶人包」,政府官員就馬上下達命令,也要製作「懶人包」。但是,「懶人包」只是一種形式與工具,重點還是溝通的方式。只要懂得用年輕人的語言和思惟,不需要懶人包也行得通。
90後世代,幾乎是台灣過去所有傳統價值的一次大換血。你,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