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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整理頭髮的浴女/宋久瑩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3.11.07  天氣:  心情:

  在水氣瀰漫的浴室中我與她聊天,洗畢遞上大浴巾擦身,擠出乳液為她擦背,
  冰涼的乳液在我的手心中,觸及母親剛出浴溫熱微潮的肌膚,很奇異的感覺。


◎宋久瑩



母親走進淋浴室,將一只塑膠小凳移向浴池的中心,她緩緩坐下,上身向前微傾,雙手撥弄額前的短髮開始洗頭。
熱水從蓮蓬頭中灑下,濛濛水氣將半透明的毛玻璃罩上了一層白霧,透過淋浴的隔板望去,母親的身體朦朧不清,
那彎身洗髮的姿態,讓我想到19世紀印象派畫家雷諾瓦的一幅油畫:《整理頭髮的浴女》(Bather Arranging Her Hair)。


>>年邁老母沐浴謹慎

我不曾照顧母親洗澡,因為分住兩地,週末來訪多是吃飯、話家常,和母親談心解悶,沐浴和生活瑣事都靠同住的姊姊照顧。
一個初秋的週末我來看父母,姊姊出門前特別囑咐我給母親洗澡。午飯後我如往常般打開話匣子和母親閒聊,近年她的記性變差,
談故人、憶往事,成為母親津津樂道的話題。突然想起姊姊之託,我對母親說:「走,我們去洗頭洗澡。」
母親說累了不想洗,我一心想達成任務,哄著半推半就的母親走進了浴室。近十年來母親因為生病體弱,事事格外小心謹慎,
沐浴雖可自理,為了安全一定要有人在旁照顧。母親從櫃中取出浴巾和擦頭髮的小毛巾,兩層隔板上各式大小的毛巾折疊整齊,
有些是多年前台灣帶來的三花牌毛巾,紅白、藍白、和綠白相間熟悉的花色,鮮明的顏色已洗褪,柔密的綿絨也脫落變薄。
母親不用烘乾機,毛巾經年洗曬變得乾硬卻仍然結實,很像父母一代的人,勤儉堅忍、樸實無華,刻著歲月的痕跡。
她打開五斗櫃的抽屜翻找夏天的內衣,一式棉質內衣褲平整地躺在抽屜中,依稀可以分辨淡黃、淺粉、和藕荷的原色,
經年洗得泛白,猶如青春流逝的女人卸下粉妝的素顏。這幾年母親鮮少出門,衣著也愈來愈簡樸,比起好看卻派不上用場的外出服,
這些貼身衣物更實用又盡職地陪伴著母親。我尾隨母親走進陰暗狹長的衣櫃,她指著衣架上掛著的幾條絲巾:
「要不要拿去用?喜歡的就拿去,我都用不著。」每次來母親總是想把她過時的衣物和首飾給我,我伸手翻弄撿選,沒有好看的。
我說:「不用了,我圍巾很多。」原本就清心寡欲的母親近年對物質上的需求愈來愈少,漂亮的衣衫、美麗的珠寶等等身外之物
都不再重要了,她在日常生活上的需要如同小嬰孩般簡單──身體感到舒適,夜裡睡得酣甜,有家人的陪伴和關愛……。
沐浴前的一切準備就緒,母親坐在椅子上開始褪去衣褲,她突然淡淡地說了一句:「老了,真難看啊!」
我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想到昨天在家中試穿一襲為了拍結婚週年照買的禮服,露肩的月白色雪紡紗長裙,胸前滾著淺米色的緞邊,
因為胸圍太緊將肩臂腋前的肌肉擠出顯得鬆弛,我哀傷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心想縱使有一顆年輕的心,身體卻還是無情地衰退著。


>>保守家風母女相敬

母親已經褪下衣褲,這幾年她病情控制得很好,胖了些,肌肉也略顯豐厚。我們的家庭保守,家人沐浴從不共室,
母女同房更衣也會轉身迴避。霎時我有些尷尬,將目光避開母親光裸的身體,望著她的肩背,我故作輕鬆地說:
「可不是嗎?我現在也一樣,有些衣服都不能穿,要遮醜啊!媽媽已經很好了,我若八十歲還能像您就很高興了。」
母親起身走入浴池,她沒留神我安慰的口吻,認真地回答:「應該會吧,妳什麼都像我。」

家中四個孩子中我最像母親,從小她常掛在嘴邊。我讀書成績好,母親說:「妳像我,要不是抗戰時環境不容許,又結婚太早,
我一定會讀好書的。」身材、皮膚等等,母親也常說我最像她,她早年的衣袍穿在我身上如量身訂製。
不論是缺點或優點,一旦像了母親,倒都成了理所當然。

我站在淋浴間的門口守候,母親洗完頭髮,我遞上小毛巾,她略擦擰水份後戴上浴帽,坐在凳上開始洗身。
母親右手握著蓮蓬頭,細細的水簾淋灑在身上,我斜靠在淋浴隔板的鋁條上笑道:「媽,妳有點像印象派畫中沐浴的少女呢!」
可能是水聲太大,母親沒有搭話。在水氣瀰漫的浴室中我與她聊天,洗畢遞上大浴巾擦身,擠出乳液為她擦背,
冰涼的乳液在我的手心中,觸及母親剛出浴溫熱微潮的肌膚,很奇異的感覺。我為母親吹乾頭髮,左手輕拂她灰白的短髮,
我用手背隔擋熱風,怕燙傷母親的頭皮,她的髮質細軟稀薄,這也是我和母親相像之處,我從小被人們笑稱黃毛丫頭,
紮起辮子像細細的豬尾巴,幼小的我急急辯解:「我像我媽媽!」

我驚訝地輕呼:「媽,妳髮尾新長出的頭髮是黑的!也許以後會有一頭漂亮的黑髮呢!」
母親以前是職業婦女,長年衣著整齊、淡妝、也定期燙髮染髮,尤其必定擦口紅,她說:「我脣色不好,不擦口紅顯得氣色差。」
我的脣色也很淡,自小受到母親的影響,我總會塗上淡玫瑰色的脣膏。母親病後不再上妝也不燙染頭髮,
在很短的時間內白髮如春草般冒出,在時光隧道中,她似乎從中年一下子跌到了老年。

母親滑落在時光隧道的同時,我也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愛麗絲跌進了兔子洞。
在這個陌生的洞中我看到了許多以往不曾留意的事物、未曾體會的感情、以及從未扮演過的角色。
人生中遙不可及的事竟然發生在眼前,我看到「衰老」──不可避免的老化過程;母親竟然老了、弱了,不僅是灰白的頭髮,
她的身體和心也變得脆弱,需要被呵護和照顧。


>>祖孫三代的孺慕情

沐浴對母親是一件大事,她累了。我扶她上床躺下,洗髮乳和香皂散著淡淡的芬芳,擦身體的乳液透著椰奶的濃香,
母親臉上仍掛著近視眼鏡,她近年來因白內障視力減退。我笑著將她的眼鏡取下:「睡一會吧,睡覺不用看清楚。」
不知為何我突然唱起年輕時的一首打油詩:「夏天洗澡,要洗熱水,不洗熱水,洗不乾淨……晚上睡覺,要戴眼鏡,
不戴眼鏡,看不清楚……」母親被我逗笑了。

落入洞中之前,我是一個長不大的女兒,從幼年、青年、到中年,不論我的生命中發生什麼事,人生遭遇何種經歷,
在母親與我的關係中,我一直停留在小孩的階段──有委屈,對母親訴苦;有疑難,向母親求教。
光陰在我們的母女關係上長久停滯不曾移轉,心中的母親永遠停留在中年,是可依靠的強者,照顧我、支持我,母親永遠不老。

安頓好母親午睡,回想起二十年前為初生的女兒洗浴,我的指尖輕拂在初生嬰孩赤裸的身體上,小心翼翼清洗那紅紅皺皺、
不好看的小身軀;我為她吹乾頭髮,以同樣的方式,我以左手護著嬰孩的頭顱,怕熱風傷了她細嫩的肌膚。
光陰荏苒,女兒長大成人,有著一頭濃密的黑髮和光滑結實的肌膚,保守如昔,我與女兒從不共室沐浴更衣。
二十年後在浴室中,我手中輕拂的是母親柔軟稀疏的白髮,觸摸的是母親老去的身體。

晚上洗澡前我褪下衣服,走到臥室的一面落地鏡前,在昏暗的燈光下我望著鏡中的自己。想到三十年前我走進母親房中的一幕,
深酒紅色的窗簾垂掛,右側放著五斗櫃,雙人床在房間中心,母親正在屋角更衣,見到我立刻背轉向我反手扣胸罩,
我看到她裸露的背。母親當年正是我現在的年歲,尚有中年的豐腴,房中半明半暗,母親的身體半隱半現。

我想到三十年後的情景,我會像母親嗎?在水氣瀰漫的浴池中,自己是否能褪下衣褲面對中年的女兒,泰然自若笑道:
「老了,真不好看啊!」

女兒會不會笑著對我說:「媽媽,妳看起來像雷諾瓦油畫中沐浴的女人!」



●2013/11/07 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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