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 悠然微笑,雲淡風輕,似乎是眼前戀人的寫照,他接過對方遞給自己的小紙袋,開口問:「心情很好?」 「怎麼說?」他回問著,神情中帶著只屬於對方的愛情,稠密卻又不濃膩,他並不常在人前表達出情感波動,在這男人面前他卻可以幾乎完全卸下武裝──也或許是因為男人是第一個將他面具摘下的人,第一個發現的人,所以他在男人面前總是不會刻意偽裝。 「唇角上揚的弧度比平常多了4°、剛剛進來的時候你有在輕哼著歌吧?還有其他變化等等……無一不表現出今天你的心情比平時好。」如果還有原因的話,那就是他無時無刻都在注意著對方了。 不二側著頭,往上望向對方輕笑出聲。「真是的……到現在我仍然很佩服你這種能力,你總是讓我在你面前被完全看穿。」 「不看看我送給你什麼?」 打開,探看。 「幸運帶?」發出疑問,他第一次知道不二還會編幸運帶。 點點頭,「是啊,班上女生最近很流行編這個,我覺得很有趣,也就學了。」無關乎這是否為男生有興趣的東西,他只是認為編這種手環感覺上相當有趣似的……當他第一次完成的時候,想到的是也許可以把這送給阿乾。 「謝謝。」拿出,俐落地繫上。「這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禮物呢。」 「不,我第一次送你的禮物是我自己喔。」伸出食指點著左邊胸口,是的,還有他的心。 這場愛情是他目前唯一想過要堅持的事物,若非讓他遇見過,他或許還不能夠明白什麼是能夠讓他在這世界存在的理由,有人是為了生存而戀愛,而他,卻是為了戀愛而生存,也許這樣不值得,但他願意,如果說這是唯一能夠確定愛情實質意義的方法的話。 他一直以為人生其實就是等待死亡的過程而已,不必要極力苟延殘喘存活,也不必要追求永生,在竭盡所能之後,終究須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所謂死亡。 所以他明白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不管擁有過些什麼,最終其實都會幻滅,那麼,何苦去浪費這些力氣?當然他也曾想過要去保有些什麼,去佔有些什麼,就是明白了很多事物都是極為容易失去,所以他更珍惜那些他有辦法保留甚至擁有的人事物,到了最後,卻成就了極端──強烈的渴望佔有。 到底什麼才是愛情,到底什麼才是擁有?短短的十五年人生中他會的卻只有如此,他以為愛情就是要徹底擁有,既是選擇了對方便不放手,就算明白如此是會窒息也仍不停滯──然而什麼才是真實呢? ──他卻不明白,或者說,他還不夠明白。 「聽說幸運帶可以帶來好運……」乾注視著環在手上,以紅與咖啡交織成的細細帶子,「但是當斷掉的時候,則是代表有不好的事情會發生。」 其實如果不帶上的話也就不會有這般象徵性的不幸徵兆出現,如此,幸運帶到底是個好東西還是…… 用來預言將來也許會有不幸發生也不一定的東西? 「對,所以不可以讓它斷掉喔。」伸出食指在眼前左右搖晃了幾下,不二笑彎的眼在此時顯得有些嚴厲,那是在苛責他後面那句不好的話嗎? 乾接過對方伸出的手,輕吻,「那當然。」 因為那是不二送給他的。 ────────────────────────────── 球場週遭圍著人潮,正式隊員、普通隊員、學生、記者,個個目不轉睛盯著場內動作,看著有著"青學最強男子"之稱的部長與相當於副教練位置的男人,比賽。 戴著眼鏡的嚴謹少年將拍頭向下壓低三點二公厘,反擊。 瞬間另一邊高大的男人向中間跑去,拍子向下做出欲接球的姿勢,球,還沒有到另外一邊,手上的幸運帶斷毀,男人沒有注意。 球,過網,男人還沒有接著,落地,卻自動向回滾去,幸運帶落地,男人瞠目結舌。『球竟然──自動滾回去……』 「來吧!全神貫注地打!」 男人不明白那是否為挑釁,反正,在那之後,他則完全被壓制住,甚至沒有挽回的機會──一切尚不足以用來打倒對方,資料、努力、訓練、計算,到底,他缺少了什麼?幾乎要了三年,他其實輸了快要三年,敗在那個少年手下。 就算他曾拿下三局又如何? 就算他曾掌握局勢又如何? 他之於手塚國光,缺了什麼? 還來不及自腦中搜尋出原因,卻發現某人的消失。 「不二……」呢?──句末疑問助詞並未出口,因為他知道了原因,球場中央的,幸運帶。獨自靜靜落在網前的位置,也就是他未接到球的那個位置,那個他一直不甚相信的傳說卻實現了,幸運帶斷在他失敗的時候,該怎麼說呢──神準嗎? 於是他也無暇顧及這些,至場中抓起幸運帶,他往更衣室奔去。方與主人一同奮戰過的球拍,默然置於球場旁。 〝唰───!〞門被大力拉開,安靜的室內起了陣旋風,來人有些慌亂及手足無措,室內只有一人,也是開門者唯一要找的人。 對於開門者大大的動作,他並沒有多大反應,靜靜地更換著衣服什麼話也沒說,──曾有那麼短暫或一段的時間,一切凝結在這動作之間,彷彿空間被凍結了,更衣者自顧自,脫衣、穿衣、折衣、收拾、拉上球袋拉鍊,所有早就成就習慣,宛如流水般順暢動作,快速完成。 像是被暫停的空間並沒有因此瓦解,對話、接觸,似乎都失去了意義,甚至他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曾在腦海中變化出現過的諸多字句卻沒有一字能夠脫口,本來對於自己的口才或許他還存著一點自信,講解資料的時候他可是滔滔不絕──但像這種時候,一點也派不上用場,如今僅剩的只有啞然的雙唇,竟是連開合也做不到,不應該是這樣的啊,乾 貞治。 不二背起球袋,走至對方面前,停下。 「請借過。」冷然藍色瞳孔綻開,竟是要把他旋入般的深遂。 他征望著對方,「對不起。」良久他吐出這句,接著什麼也說不出口,倘若現今不二揍他一拳或者給他一巴掌,或者還會痛快些,畢竟這些動作僅代表不二原諒他了罷了。 「……為何要向我道歉?」抬頭,視線淡淡地對上鏡片後面的眼一會兒又移開。 「因為你看起來在生氣。」 「所以?」 總之,不管有沒有用,先試了再說。「所以,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乾輕輕笑著,因為他見著了對方逐漸溫和的眼神,還有微微勾起的唇角,──看來仍是發揮效用了。 「我要回去了。」現在則是完全恢復微笑的表情,當然他還是不確定不二是否真的不生氣了或者這只是暫時,畢竟他手上對於不二的資料從來沒有齊全過,縱使他曾略略卸下不二的面具。 「我陪你,等等,我去換衣服。」進入更衣室,而不二則是靜靜地站在門口。 與乾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開始想著這樣的生活不知道能夠維持多久,畢業後呢?以後呢?未來,呢──? 腦海中浮現的,卻,全是空白。 他一直以為,同性之間的戀情不管有著怎樣的深厚牽絆或者多少的心甘情願,最終的結果必然是不會令人滿意的故事結尾,就像童話故事中王子永遠是和公主快樂的生活在一起而不是與另外一個王子,為什麼?只因為王子與王子之間的戀情是永遠無法公諸於世,彷彿一但公開週遭的人便是會極力反對什麼的…… 那麼如果是他和乾呢? 很令他自己意外的是他幾乎沒有去想過他與乾的未來,也許是害怕未來的殘酷、也許是他只希望日子可以像現在這樣過下去,不要改變就好了,這樣就夠了,但是現實真的能夠如他所願如此下去嗎?他該笑自己的傻吧?分分離離與無不散之筵席一類的話他聽的夠多了,當然也徹底明白所謂永遠不改變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人總是會不懂得珍惜現在,總是會不斷回憶過往──幼稚園的時候會回憶從前在家的自由生活,小學的時候會回憶幼稚園輕鬆不必考試的悠閒生活,國中的時候會回憶小學時候沒有升學壓力的玩樂生活…… 一但升上了某個階段則會慢慢開始懷念從前,並叨叨唸著為什麼以前會覺得那樣的生活痛苦呢?明明現在是比從前難過等等……也許是高中畢業、也許是大學畢業、也許是更高學歷,經歷過了學生生活以後才發現『畢業就等於失業』這句話的真正意義所在。 學生時代常聽著大人們唸著『還是當學生好啊。』、或者『現在小孩子真是幸福…』等等的話,但是那時候其實自己是正處於『想長大也不想長大』的階段,認為自己年齡差不多了、該是個大人的時候了,也好想長大獨立成人自己生活,沒有束縛沒有人限制,但其實也不想長大,也會想著是不是可以回到小時候,回到那無憂無慮的時候,到了最後才發現其實『現在』才是最難敖的階段,也因為處於這種矛盾的階段,對於大人們如此的說法也只是懵懵懂懂。 為什麼當學生會比較好呢?為什麼現在的小孩子會比較幸福呢?事實真的是如同大人所說的那樣子嗎?那為什麼現在會感到如此的痛苦呢?其實『現在』的生活可說是有快樂也有痛苦的呀,但是在想起的時候,卻也只能夠回想起難過的回憶,相反的在回憶過去的時候常常浮現出來的都是快樂的感受,為什麼,會這樣子呢?真是奇怪。 ────────────────────────────── 二十三歲那年的仲夏,夜晚的夏日祭典後,他同乾說好到他家過夜,正確說來,是他外婆家;外婆家離不二家並不遠,但離祭典會場不近,實際原因也不記得了,總之是在外婆家。不二外婆家是日式格局的建築,外婆給了他們面對著庭院的房間住,拉開拉門後正對的是走廊、造景與夜空。 他們還沒有睡,連浴衣也沒有換下來,乾在放東西,他坐在走廊上看著夜空。時間已經漸漸逼近凌晨,他與乾在外頭逗留的相當久才回到外婆家,縱然早前辦著熱鬧祭典,但如今不知道是否因為距離會場不近亦或是夜深了,他幾乎聽不見什麼聲響,說真的,很安靜。 靜下來之後,他才漸漸聽見,屬於非人的聲音。 造景流水的聲音、涼爽夜晚的風聲、樹上陣陣的蟬鳴……仰望上了天,在沒有通明燈火後的天空,像是被潑灑了墨那樣,黑得無比深遂,令他著迷地全然移不開眼,尤其是閃閃發亮的星星,像極了愛情,是的,那是愛情。 那真實的愛情是他永遠也勾不著邊際的遠方星芒,既遙遠又顯得不切實際,他不確定是否真的懂得,總是只能透著清澈夜空凝視,明明以為找著了,卻又在下個夜認不出樣,癡癡找尋與等待,在反反覆覆後縱然感到厭煩卻發現早是回不了頭。 「怎麼了?」戀人的沉穩聲音混和著風聲傳入耳中,在平靜無波的夜中劃破一道無形的縫隙,他向後躺下,恰是面對著對方的臉。 「沒什麼,只是覺得,很舒服。」不二朝著乾驀然伸出雙臂,不改以往的淡然微笑,只是唇角的笑意比平時更來的甜美些,俯下身接過不二的雙臂,輕輕地摟到懷中。 他隨著不二的視線往天空望,夏日的涼風緩緩徐過,眼鏡下的雙眼微微地瞇了起來,像是相當享受如此感覺,夏天的夜晚,總是令人眷戀那適中的溫度與微風。低頭,問:「夜深,你不睡嗎?明天,會沒有精神的。」 懷中的人搖搖頭,對著他還是微笑,輕聲道:「不想睡,我要陪你,一整夜。」 「是嗎?」不由得他也跟著笑了起來,若是人生的鐘擺就終止在這一刻,也許他也不會後悔,好美的一刻。 那時光終究還是會一點一滴地流失而去的,所以他也終於從那名為矛盾的階段中脫出成長,還是這樣過了啊,他明白時間的節奏從來沒有改變過,但卻讓他覺得又快速又漫長,年復一年,他與其他人始終分分離離,到了最後,在他身邊的還是只有乾。 越前和手塚一前一後都到了美國(聽說是兩人吵完架後發生的),大石和英二都留在青學當老師(大石是英文老師兼網球社顧問、而英二是體育老師),河村繼承了家裡的壽司屋(每次校隊同學會聚會地點),阿桃與海堂共同開了家寵物店(海堂堅持是桃城想開的),乾當上了醫生(和他同居),他則成了攝影師(自由攝影,簡單來說有點自由業的意味)。 當初的青學網球校隊中只剩下越前還在打網球,聽說手塚在他們居住當地的一家報社擔任總編輯,總之每人都各有各的路,一下子,就又溜走了十年。 「今年的冬來的比平時晚呢。」他仰望著深白色天空許久才緩緩吐出這句,蒼白的嘴唇對著掌心不停呵著氣,懶懶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一旁幫自己買熱飲的戀人。 將手上的熱咖啡遞給對方,坐在一旁附和著:「是啊……但還是很冷。」 「啊啊……我忽然想起來,在我們十五歲時候,發生過的一件事情。」雙手捧著咖啡罐,不二斜著頭像是想起什麼。「你還記得幸運帶嗎?」 乾點點頭,「你是說我和手塚打輸,幸運帶斷掉的事情吧?」 「是呀,那時候慌張的你,真是有趣…你那時候怎麼會想到要道歉?感覺上不太像你的作風。」倏然張開眼,不二眼中大有你不說就完蛋的意味,以及在之前曾出現過因想起對方慌張神情時的愉悅笑容。 而此時被問的男人卻忽地沉默下來,稍稍猶豫後,這才開口:「呃、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前,班上的女生曾告訴我過:『不懂得道歉的男人最要不得。』以及:『吵架時候男人一定要最先道歉。』基於以上說法,那時候我想也許派的上用場──…」他笑的有些心虛。 「看來,你是找對老師了。」癱著身子往乾身上去,將頭,靠在對方身上。他覺得有些累,似乎永遠也休息不夠那樣,有點想就這麼永遠睡去,感覺上好累好累…… 他並不想說自己老了,畢竟他現在也不過三十出頭,就算過了適婚年齡但也仍不到所謂老人的階段,倘若可以,他會選擇和乾一同生活下去,就算會這麼老去他也同樣心甘情願,只要有乾在身邊就算兩人都已白髮蒼蒼他也不會在乎,在乾身上,有著足以令人上癮的過分溫柔,而他卻理所當然地享受,不由得,更想依賴對方一點。 『我要陪你,一起老。』在帶著淡淡青草香的風中,不二輕聲這樣說著。 關於愛情,他花了數十年光陰仍了解的不多,或許這是他一輩子的課題,但很有趣,課題的內容,是令人永遠也不想結束的課程,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