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朋友們的關心。消失的這一個月裡,我異常疲憊。倒不是沒有休息,而是緊湊的生活和每日的林林總總,至今仍令人難以喘息。靈魂的疲憊大過實質的疲憊,而整顆心漲得滿滿,欲語不知從何起。
有打電話來關心的朋友們,大概也已經累積疑惑到一個極限了。真是對大家感到抱歉。日子裡有許多不吐不快的事,我都在心裡暗暗地把他們壓抑了下來。希望我放在愛寓上日記本上的東西,有點條理,不要太黑暗,不要帶給大家負面的能量。
三月的事,簡單一句話:孩子的瘟疫-輪狀病毒大流行,在澎湖。
反覆的嘔吐無法進食也無法服藥,診所怎麼打止吐針也無法扼抑,這就是輪狀病毒的吐。接下來是兩天的高燒跟腹瀉,而腹瀉是連不吃都會瀉。在流行的時間裡,馬公市的各診所也流行一句口頭禪:「去海軍(醫院)」。我所在的醫院前身就是所謂的海軍醫院,因為只有這一間,可以吊點滴、住院,是澎湖百姓不得不選的唯一抉擇。
並不是沒有見過病患躺到走廊上去的急診室,但是如果一個月裡的每一天都是這樣,精神上會是一種很大的煎熬。而且不但醫院是唯一的選擇,連醫生也沒有別人,就只有我跟我同事。我們兩根紅蘿蔔綠蘿蔔交互蹲跳煎熬著。這間醫院的能量也是有限,病床床位滿了,病人就只有一直在急診室裡堆著。有的孩子等不到床位住,就真的在急診室蹲完急性期的吐跟發燒兩天,然後帶藥回家去。這些時候並不是沒有其他感冒的病人,而真正重病的孩子也還得跟大家一齊等床。這時就會出現一個問題:到底是應該按先來後到,還是應該按輕重區分?這對面臨第一線的我們而言成了更重大的考驗,也使得我們必須不斷地安撫家長。偶爾還會有些「有關係」的家長們來攪局,打了電話、找了關係想插隊住院,使我們的窘境更加難堪。我不喜歡這種事情,所以當我堅持公平原則時,就成了「權威人士」的眼中釘。所以開始有人向議員、立委、市長申訴澎湖醫院「惡醫」服務態度不佳,我也知道哪些人會去這樣做。感謝體恤我們的院長,接到電話後沒有讓我受到二次創傷,只提醒我們還是儘量滿足這些人的要求,不要為累得半死的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煩。我只是覺得好奇的是:這些去抱怨的人,不曉得會不會向議員們提及他們的無理要求,對於那些已經在急診等了一天、兩天的其他老百姓而言是不是變相暴力,對於盡心在臨床醫療上的醫生是不是已經到了無理取鬧的地步。我想是不會,而那些盲目的民意代表也不會想真的瞭解實情,只是幫這些要不到糖果的哭鬧家長再增加些困擾,就叫做伸張正義。正義,是相對於什麼而言?
看在眼裡,難過在心裡。尤其是自己並不是拿混日子的態度去面對,對於煎熬的孩子們更是心疼。在瘟疫裡,我感覺每一個來的孩子都是挑戰,也都是上帝的提醒:在荊棘裡,仍然要保持信心。
但是,老實講,每天都很想逃。沒值班的日子只有昏睡、填飽肚子,發呆。什麼都不想想,也不用向上帝祈禱疫情會過去。我在手寫的日記裡曾經寫下這樣的段落:
Lord, I swear to you that I'll do my best to help, no matter how long this road may be.
每個在急診值班室的晚上,我都要讓自己陷入一種發洩式的幻想才能入眠:我幻想著無名黑衣客突然衝進急診室,拿機槍把每台電腦跟所有設備都打壞,拿炸藥把大門跟前廳炸出個大洞,讓病患們都抱頭鼠竄逃出醫院,而我們就終於可以安然休息。噢!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個黑衣客,我衷心感激他。
但是沒有,大概絕對不會有。我只能靜靜咬著牙等待,等待我的班結束,拖行著我疲憊的身軀和心靈回到住處,像隻寄居蟹一般再縮回我的殼裡;等待我的假期終於來臨,可以跟我思念的孩子跟家人們團聚。
有六天的假我帶全家去了日本九州,那好像是一場美麗的夢。雖然我的角色不是去遊山玩水的遊人,倒好像是挑夫。不過只要是離開那個人間地獄,任何地方我都可以接受。只是,美麗的時光總是過得太快,我還是得回來面對還沒降溫的疫情、堆積如山的病歷還有檢討我之所以成為「惡醫」的會議。這段時間裡有幾個朋友開始發現我消失太久,打電話發現我的手機不通,還以為我怎麼了。其實只是不想讓不知道的人多繳國際電話費而已,在這裡先跟木妹妹說:對不起,辛苦妳了,下次要閃人我會先報備,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