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30年前,我爹快五十了還沒娶親,因為他腿瘸加上家裡又窮沒有姑娘願意嫁
他。後來,莊上來了個要飯的老頭還攙著個瞎眼的女人。老頭病得很重,爹看他們
可憐就讓他們在自家歇息。沒想到一住下那老頭就沒起來過,後來老頭的女兒,就
是那瞎眼的女人嫁給了我爹。
第二年生下了我。
我家的日子過得很清苦,可我從來沒餓過一頓。爹和娘種不了田,沒有收入就
幫別人家剝玉米粒,一天剝下來十指全是血泡,第二天纏上布條再剝。為了我上
學,家裡養了三隻雞,兩隻雞生蛋賣錢,留下一隻生蛋我吃。娘說,她在城裡要飯
時聽說城裡的娃上學都吃雞蛋,咱家娃也吃,將來比城裡的娃更聰明。但他們從來
都不吃,有回我看見娘把蛋打進鍋裡後用嘴舔著蛋殼裡剩下的蛋清,我摟著娘嚎啕
大哭。說什麼也不肯吃雞蛋了,爹知道原委後氣得要用棍子打娘。最後我妥協,前
提就是我們三人一塊吃。雖然他們同意了,但每次也就象徵性的用牙齒碰一下。
莊上的人從來不叫我名字,都叫我是瘸瞎子家的。爹娘一聽到有人這樣叫我必
定會跟那人拼命。娘看不見就會拿了磚塊亂砸,嘴上還罵著:'你們這些殺千刀
的,我們瘸瞎,我娃好好的,就不許你們這樣叫喚。將來你們一個都不如我娃。'
那年中考,瘸瞎子家的考了全縣第一的喜訊讓爹娘著實風光了一把。鎮上替我們
家出了所有的學雜費,送我上學的那天爹第一次出了山。上車的那會,我眼淚撲簌
簌的直掉,爹一手拄著拐一手替我擦淚:'進了城要好好學,以後就在城裡找工作娶
媳婦。別人問起你爹娘你就說你是孤兒,沒爹娘,不然別人會看不起你。特別是娶
不上媳婦,人家會嫌棄你。誤了你娶媳婦,我都無臉去見老祖。'
'爹!'我讓爹別在說了,'這是什麼話,還沒有用呢咋就不認爹娘呢?'娘也
說:'這是真話,要聽。你不記得在學校裡嗎?只要說你是瘸瞎子家的,別人就會拿
白眼擠兌你。剛開始連老師都不喜歡你。以後,你帶了城裡媳婦回家就說俺們是你
的堂叔和堂嬸。'娘說完就在那抹淚。爹說:'不要把媳婦帶回家,一帶回來你娘忍
不住就會露餡的。'然後往我懷裡揣了十個熟雞蛋就拖著娘走了。"
我看著天池打的字,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殘疾不是他們的錯,那是老天對他們
的不公,但他們卻生了一個完美的天池給我。這個傻天池,這樣的爹娘,無法再完
美了。我很生氣,他怎麼就這麼小看我呢?
"那後來,你就告訴你媳婦他們是你堂叔和堂嬸?"我敲過去這句話。
"本來我不信。媳婦找的是我又不是爹娘,為啥爹娘都不能認呢?不過我在外十
年,爹娘一次都沒去過我的學校。第一年工作,我想帶他們進城玩玩,他們都不
肯,說讓人曉得我爹娘是殘疾,人會在我臉上抹黑,影響我娶媳婦。一輩子都在山
裡了不想出去了。娘還說她就是從城裡來的,也沒啥意思。
後來,我談了第一個女朋友,當我認為時機差不多的時候,就帶她回了趟家。誰
知到家後,她晚飯都沒留下吃一頓就走了。我追出去,她說,和這樣的人過日子她
一天都過不下去。
還說我們家基因有問題,以後的小孩肯定也不會健康。我氣得讓她有多遠滾多
遠。回到家,娘在那哭,爹也罵我。說我不聽他們的話,非要斷了咱家的香火不
可。
後來,我遇上了第二個女朋友,就是現在我的老婆。我很愛她,做夢都怕失去
她,她們家又很有錢,親戚都是些上等人家,有了前車之鑑我很害怕,只能不孝
了。但是一到逢年過節我就想他們,心裡堵得慌,難受。"
"那你從來就沒有告訴過你老婆?也許她不計較這些呢?"
"我沒說過,也不敢說。如果她同意了,我想我岳母也不會同意的。我和她們
住在一起,岳父在外是有臉面的人。如果爹娘來了不是在他們臉上抹黑嗎?我也只
能在出差學習的時候偷偷回去看上兩眼。謝謝你聽我說了這麼多,現在我的心裡舒
服多了。"
四
下了網,我依舊沒有睡意。都說"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看看我們都做了
什麼?我理解天池的無奈,也了解他爹娘的苦衷。但他們不知道卻將無辜的我陷入
了無情無義的逆境之中。
天將放亮時,我敲開了部門經理的門,告訴他下面的事情請他全權處理,我有點
非常重要的事情盡快要辦,一切就拜託他了。然後簡單收拾一下行李就直奔火車
站。還好,趕得上頭班列車。
那條山路確實很難走。剛開始腿上還有點勁,後來腳上磨起了泡我就再也走不
動了。正是中午時分,太陽又曬得厲害,我只有喘氣的份兒。背來的水差不多快喝
完了,我也不知道下面還有多少路程要走。脫下鞋子擠了水泡,那一會疼得我都哭
出聲來,真想打個電話讓天池來接我回家,最後還是忍住了。從路邊揪一把蘆葦花
墊在腳底,感覺腳上舒服多了。想到天池的爹娘此時還在家勞作,我這腿上忽地一
下就來了勁兒,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當老村長把我領到天池家門口的時候,那一片燒得紅紅的晚霞正照在他們家門口
的老棗樹上。棗樹下坐著堂叔——哦,不對——是天池的爹。爹比結婚時看到的老多
了,手上剝著玉米,拐杖安靜地倚在他那條殘缺的腿上。娘跪在地上準備收曬好的
玉米,手正一把一把地往裡擼。
這一切,宛如一幅畫,而畫中便是這世上最完美的爹娘。
我一步一步地往他們跟前走著,爹看到了我,手中的玉米掉在了地上,嘴巴張
得老大,吃驚地問:"你、你咋過來了?"
娘在一旁摸索著問:"他爹,誰來啦?"
"天、天池家的。"
"啊!在、在哪?"娘驚慌失措地找著我的方向。
我彎腰放下行李,然後一把抓著她的手,對著他們,帶著深深地痛,重重地跪了
下去:"爹!娘!我來接你們回家了!"
爹乾咳了兩下,淚無聲地從爬滿皺紋的臉上流出。
"俺就說,俺的娃沒白養呀!"娘把雙手在自個身上來回的搓,然後一把抱住
我,一行行淚水從她空洞的眼裡熱熱地流進我的脖子裡。
我帶爹娘走的時候村裡是放了鞭炮的,我又為爹娘風光了一次。
當天池打開門,看到一左一右站在我身邊的爹和娘時,吃驚不小,怔怔地愣在
那,一語未發。
我說:"天池,我是'讀你'的人。我把咱爹娘接回來了。這麼完美的爹娘,你怎麼
捨得把他們丟在山裡?"
"謝謝!"
天池泣不成聲,緊緊地抱住我,像他娘一樣把一行淚流進我的脖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