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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沙漠
作者: Prinz 日期: 2012.02.23  天氣:  心情:

 


甚麼時候開始,我的「裡面」漸漸滋生出某種怪異。那怪異無以名狀,無色無味,不垢不淨。也許打從一開始有了我這人那怪異就存在了,只是某時刻起才被我發現,也許它是那時刻起才創造出來的。


是誰創造的呢?是我自己生理或心理性的生成,又或者是別人安置在我裡面?如果是別人幹的,又是誰呢?是以甚麼方式?甚麼場合?甚麼動機?那時我是以無意識的迎接或者反射性的拒絕而被強制安裝了這樣的怪異?究竟它是一個偶然還是必然?沒有一件事是我可以肯定的。我連自己的身高體重都不能肯定。


住在綠洲裡最特別的地方就是────不必尋找綠洲。許多人即使不住在沙漠,一輩子沒有去過沙漠,自然而然地認為綠洲一定是個美好地方。美好不美好往往都是比較出來的感覺,不固定的,從地震中救出來的人,即使被活埋了十天、家破人亡、廢了一手一腳,他也會覺得生命真是美好。


無論生活在甚麼地方的人,心裡都有一塊綠洲,除了那些住在綠洲的人。


人們嚮往一輩子不能企及的綠洲,心中的角落就留下一片很濕潤很私房的美好。那樣的美好,在綠洲裡實際生活過的人總無法想像。


我就住在一個很小的綠洲城市裡。這裡之所以成為綠洲是因為有河經過。這條河對我來說非常神秘,不過很多人一點也不這麼覺得────我是指跟我一樣住在這綠洲的人們。在地圖上,這條河的兩端都在沙漠裡。難道不神秘嗎?河水是怎麼來的?忽然就從沙漠中湧現許多水,集合成為一條河,然後一起奔流數十公里後,又忽然消失在沙漠中。好像變魔術似的。


因為有這條變魔術的河,河岸的土壤就肥沃就能種植作物,人也多了,後來就發展了城市。我住的地方在綠洲邊緣(你可以叫我邊緣人),一座乳白色大理石打造的土耳其式建築。它以前是清真寺,屋頂還高懸著一輪新月,也是石雕的。過往的駱駝商隊常常不求甚解地向我───應該說我的屋子───頂禮膜拜。


如果穆斯林們知道占住在前清真寺裡的是我這樣一個頹廢墮落的人,會不會傷心呢?我平日喜歡在陽台上全裸,一邊喝酒抽大麻,享受日光浴,也不怕人瞧見或者議論。嚴格來說也不是不怕,而是我根本不知道有誰瞧了我或者議論我甚麼,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了,說不定會躲在地窖裡發抖,一整年不敢出來曬太陽。


正如我說的,這裡是綠洲邊緣,所以陽台的前方正對著一望無際的沙漠。我一次也沒有踏進沙漠。當然,這麼說的前提是沙漠與綠洲有條明確的分隔線,才能區別「一腳踏入」或「一腳沒踏入」,可事實上並沒有。沙漠與綠洲之間的過渡完全是一種無變化的變化,沒層次的層次,在不知不覺間就綠洲了,在不知不覺間就沙漠了,走著走著猛回頭才赫然發覺自己已經身在沙漠之中。


你可以指著腳下的沙子說,這裡就是邊界;你也可以向東走一百公尺,踏著剛發芽的綠草說,這裡還是邊界。也許有人認為我的房子根本就位在沙漠也說不定,我無所謂,因為我有自己的定義。


我年輕時定義的沙漠,必須是窮目光所及除了沙子以外甚麼都沒有,那才稱的上沙漠。而我的陽台雖然面對著沙漠,只要輕輕把躺椅轉九十度,就能見到樹林、帳篷、騾馬、噴泉、還有許多當街大聲爭執的弗羅倫斯人。再怎麼說,沙漠裡是聽不見人聲的,在真正的沙漠裡,你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


 


是甚麼時候開始滋生出「怪異」呢?或許在我天天望著沙漠的某一天吧。聽說在沙漠裡快要渴死的人,會產生見到綠洲的幻覺,稱之為「海市蜃樓」,那麼長期被拘禁在綠洲裡的人,會不會同樣產生見到沙漠的海市蜃樓呢?難道因為我天天望著「真實的沙漠」,因此不會產生「幻覺的沙漠」?難道不是因為天天望著沙漠,以至於即使產生了幻覺也無法區辨真實與幻象的差異?


就在剛才,我忽然發現到自己竟然使用「拘禁」這個詞。我感覺到自己正在被拘禁著呢!這真是個大發現。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好像矇著眼睛坐牢的囚徒,東走西晃始終沒觸到牢檻,因此誤以為自己是自由的,一旦觸及了,才深感自己處境的恐怖。其實自由是很情緒化的,觸及牢檻之前與之後,實際上的生活有何不同呢?我原本就只在那麼一小塊地盤裡活動,意識到牢檻之後也還是那樣活著,呼吸樣的空氣,與同一個人做愛。可心理的感受卻大大不同。我猜想,不同之處在於那道牢檻宣告了超越的「不可能」。在我尚未意識到牢檻之前,即使實際上我永遠都無法超越現在的生活,我也能擁有超越的幻想,我大可以想像:「有一天我一定要…………」無論常識告訴我那有多麼不可能,無論我是不是自欺欺人地沉迷在幻想中,更無論我是不是打從心底有著超越的渴望───說不定我早就苟安了───無論如何,我是自由的。


然而,我畢竟看見了那條邊界,那道牢檻,那片不可翻越的沙漠。一旦察覺自己身在牢籠,怎樣都不自由了,我連舉起手梳梳頭髮的自由都沒有了。從那時候起(還是無法確定究竟是哪一天),那怪異就緊緊跟隨著我,好像淋巴液充滿我的軀體,我的任何行動都受到控制。


那一天,法官來拜訪我,我對他說出有關「怪異」的事,他勸我來一趟沙漠之旅。「去看看唄!站在沙漠的中心,才能理解沙漠。人的雙眼是靠著焦距來確定距離的,可是極遠的距離,眼睛就不管用了,因為兩眼的視線幾乎是平行的阿!平行,就不能產生焦距,因此喪失了距離感。喪失距離感,空間就扭曲不真實,事物的真貌你就無法掌握。我覺得妳應該親自去體驗一下,不要再相信眼睛了,虛假的事物妳還得看不夠多嗎?」


法官的建議往往是很實用的,他的工作就是給人建議,而他的建議往往無法拒絕。


 


我準備了一星期,終於踏上我的沙漠之旅。這輩子頭一次踏入沙漠,頭一次親自體驗那天天可望見的地方。我不渴望,也不排斥,我從來沒有那種領略全新世界的心情,就算有,我也不知道究竟怎樣才算得上那種心情。很多人宣稱有那種領略新事物的新鮮快樂,我從來就很懷疑,因為我常常發現人們言過其實,他們並沒有像宣稱的那樣快樂。


我朝著地平線筆直前進,心情也是筆直的。沙漠裡沒有「路」,也可以說全都是「路」。當然也有沙丘與沙坑,有高低起伏,但沒有不能翻越沙丘或踏進沙坑的道理,如果不想費勁爬坡,或者想從陰涼的那一面繞道而行,那也是我的選擇罷了,不能說我選擇的才算是道路吧?


走了三天,直到回頭時再也望不見綠洲,我甚至連綠洲的方向都忘了。我忘了來時路,也沒有目的地;我為了沙漠而沙漠,目的在於毫無目的的前進。才三天,我就把吃的喝的都用盡了,徹底切斷了與綠洲的關係。


有些人以為沙漠裡都有仙人掌,事實上,只有某些沙漠長得出仙人掌。同樣是沙漠,底下的土壤可以完全不一樣,不同的土壤就長出不一樣的植物,也有完全長不出任何東西的沙漠。我身處的這個沙漠,只培養著絕望。


又過了許多日子,白晝的溫度愈來愈高,夜晚卻愈來愈冷。我愈「進入」沙漠,就愈感受這沙漠的純粹。於是我開始挖洞,將身體蜷曲在洞裡,白天可以避免直接曝曬,夜晚則可以保持體溫。細小的白沙不停地流進洞裡,緩慢而持續著,讓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得挖掘好維持洞的深度。有時睡到半夜身體就被流入的細沙滿覆了,如果水氣重些沙洞就會結冰,將我牢牢地困在洞裡。那時,我甚麼也做不了,只能靜靜地等待太陽將冰洞融化。


有一次,我被困在洞裡,只露了顆腦袋出來。在一片銀白的冰凍大地上,突兀地擺著一顆人頭,應該是很好笑的景象吧?好像甚麼都長不出的沙漠卻長了顆人頭,可惜我看不見自己的可笑。到了深夜,忽然有東西把我弄醒了,我張眼一瞧,月光下有一條響尾蛇,正盤據在我腦袋的周圍,彷彿將我的腦袋當作暖爐似的。來到沙漠好些日子了,第一次遇見生物。


我覺得自己被利用了。就像生命中其他與人相處的經驗,我總是被利用的。在那過程中總發現自己被利用的各項功能,然後名之為「優點」。例如響尾蛇發現我的頭腦很溫暖,於是利用我的頭取暖,於是我就具備了「擁有一顆溫暖的頭」這項優點。我的其他暫時不能或永遠不能被利用的性質,很自然的就成為「缺點」了。例如人們無法從我的「敏感」當中取得任何好處,因此我有了「過敏」這樣缺點。這也是相對的。響尾蛇雖然無法從我的敏感中獲益,卻也無法察覺我的敏感,因此響尾蛇不會將過敏視為我的缺點。


 


響尾蛇是很怕冷的。記得很多年前有個冬天的早晨,外頭零下好幾度,屋內有電暖爐烘得暖洋洋,我睡在床上。忽然發現被窩裡躲著一條響尾蛇。那時晨曦微明,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感覺到膝蓋壓到某個柔軟但表皮粗硬的物體。一開始並不很在意,但後來翻身的時候整條腿都壓在那物體上,他扭動著避開我腿的重心,我才驚覺那是一大團生物。我掀開被子,立刻發現好大一條響尾蛇,盤成一團在我的腿邊。他抬起頭對我吐舌,尾巴並不作響。我知道他是來取暖的,並不帶有別的目的。當然我有權利驅走他,我有選擇不與任何人同睡的權利,但我沒有,因為他看起來很需要我的溫暖。於是我大方地發揮了自己的優點,也就是提供讓一條蛇能利用的優點。


在與蛇同睡時,我想到「被別人需要」也是一種很特殊的狀態。人有「需要」是正常的,但是否同時也有「被別人需要」的需要呢?那麼,是不是有人能滿足這種「被別人需要」的需要呢?當某甲滿足了某乙的需要,某乙不也同時滿足了某甲「被別人需要」的需要嗎?好比陰道與陽具、讀者與作家、信徒與上帝、失眠症與史蒂諾斯。甚至「被別人需要」才能確立自己的存在價值,而且存在價值往往是最大的「需求」,只有那些被自己滿足需要的人能夠來滿足這種需求。不能滿足,就無法存在,就只有滅亡。


人們互相需要,互相滿足,於是建立了一個「特殊關係」,一種緊密的合作關係,這關係被稱之為幸福。我說它特殊,是現在說的,過去我也曾以為這只是一種普遍的現象,是自然的人性趨向。我就像大多數人那樣輕率地使用「人性」這個詞,輕率地認為人皆有惻隱之心,人性都是怎樣怎樣之類的。可當我發現有人為了救人犧牲生命,也有人平均三年才做一次相當於捐一斗米的善事,我就知道說人皆「有」惻隱之心,其實沒甚麼意義,就好像說沙漠與我的靴子是一樣的,它們都有沙子。


後來我才明白,不是每個人都有「被別人需要」的需要,一旦有,那是難得的幸福。說起來,在那個寒冷清晨被窩裡,我與響尾蛇都得到了幸福。


可是在沙漠的我的頭,卻沒有「被別人需要」的需要,而響尾蛇卻依然需要我。我全身被困在洞裡,沒有拒絕的能力,只能任他予取予求。我並不厭惡這樣狀況,只是單純不需要罷了。對我來說,冷得要死的體溫(因為全身包覆在冰洞當中)卻能給予響尾蛇一定程度的溫暖,我又何必拒絕呢?


響尾蛇的臉貼在我的臉上,彼此呼吸相聞,漸漸的,我裡面的「怪異」有形了,漸漸能掌握了,然而也漸漸不怪異了。我與響尾蛇四目交望,慢慢達成了某種理解,至少是我自以為是的理解,一種深深的「體驗」。我理解了蛇是一種冷血動物,他自己沒有「體溫」,他挨著冷,他就冷,挨著熱就熱。當他有熱的需求,他必須挨著能提供熱的物體,等到身子熱了就得離開想法子散熱,否則會過熱而死。我理解的不是蛇的冷血,而是體會到他為何冷血。


我很想說沒有誰是天生冷血的,但其實我並不確定,就像我了解到人性的差異之大讓我無法了解人性。或許蛇天生就是冷血。即使是天生的,也有他冷血的理由。最後,我的沙漠之旅並沒有理解沙漠,而是理解了沙漠裡的一條蛇。


 


大約過了三百天,我起了離開沙漠回到綠洲的念頭。


我踏上歸途,又走了三百天,可惜綠洲已經不存在了。或者說,綠洲還在,只是我找不到。又或者說,我早就找到了綠洲,只是我已經失去了分辨沙漠綠洲的能力,在我眼中都是一個樣。打那天起,我就一直流浪到今天,我的頭上一直盤著那條蛇────他不肯離去。


曾經,我也想定居在另一個綠洲(或說另一個沙漠,無所謂),可我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跨越了邊界,突破了牢籠,卻只是消滅了這裡和那裡的區別,變成一團不明所以的混賬。因為這樣,我也懂了,所謂的怪異不是別的,只不過是「跨越了無法跨越」的荒謬而已,等我跨越了它,就不怪異了,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理所當然的荒謬。難道牢檻的目的不是為了被打破嗎?設下的各種界線止是為了確定界線以外是甚麼,人與人的關係,人與世界的關係,都因為界線而告確立,而且目的就在打破那些界線。這豈不是很荒謬嗎?不是值得拿起擴音器在大街小巷宣告的荒謬新聞嗎?我居然在監獄當中越獄了,佩服吧!


是的,我如今已經失去了那份怪異感,我可以很快樂地擁抱這個世界,因為再也沒有沙漠與綠洲、這裡與那裡、怪異與不怪異的區別了。


昨天,法官又來看我,他問我為甚麼一直在沙漠裡晃盪?我說沙漠有甚麼不好,他說除了沙子甚麼都沒有,好甚麼?可是他在喝完一杯咖啡大約十五分鐘後,卻說其實沙漠也不錯。


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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