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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我的街貓鄰居/帶貓渡紅海(下)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3.11.20　　天氣: 　心情:

　　所謂文明，在以前是帶給人類便利，在今天，文明，應該是不便利……

◎朱天文

於是次日，我們在中庭一隅人家看見三隻貓，痞痞的灰玳瑁，害羞的年輕橘，以及一隻黑貓右耳尖有櫻花瓣缺角沒錯，是Kiki。
給捉放過的Kiki超會搶食餅乾，看不出有心靈創傷的跡象。牠們自由穿梭於自家院子的鐵柵欄，也自由出入，
呃，院子左邊有公寓樓棟的一扇進出門，院子右邊更有一扇大的進出門，兩扇玻璃鋁門時常、經常、慣常，
就那樣敞殼著歡迎牠們跑進去，直通通跑下樓梯依然不設防的，就是停車場。往後幾天若我們先去停車場，便見或灰玳瑁，
或Kiki，或兩隻成雙結隊在那裡躲寒，看是我們就尾隨上樓知道有餅乾吃。
若我們逕到中庭搖響餅乾罐，牠哥倆好，不，姐倆兒，便推推搡搡像國中生下課跑福利社的從門裡樓梯快樂跑上來。

為此，我們叩訪了這一戶眾稱林老闆的人家。

緊張的林老闆，彷彿我們是要債集團。好半天，終於搞清楚我們是幹什麼的之後，臉部肌肉頓時鬆弛下來，但他啥事攏不知。
知事的是他家的菲傭阿英，告訴我們他家有四隻貓，全部已結紮（哇我們發掘到TNR地下黨了）。
阿英說他家大小姐二小姐，七點以後才下班回到家。

所以較晚的時間，我們再度叩訪，大小姐請入客廳，我們看見害羞的年輕橘在裡面臥室探頭探腦。
我們趕急給大小姐通風報信，這陣子恐怕要把貓收攏好挨過社區的肅清，也就近監控那兩扇通往地下停車場的門務必關牢。

疲憊的大小姐，儘量微笑看著我們，連禮貌性的應允都給不了。

是啊眼前這家人，二小姐下班還未回，林老闆不管事，語言不靈光的菲傭阿英照顧著林老闆太太，
而每天黃昏的復健阿英協助太太困難移往屋外被紗門門檻擱淺住時貓兒好歡鬧的在他們腳下蹭進蹭出的，請問，要怎麼收攏好？
然後林老闆太太拄一座四腳拐繞院子一點一點挪動時，貓們便周邊悠著。
一樣也是一樓有院子的我們家，太了解這種不關貓的人貓共存方式了，現在突然要把貓關在屋裡不准出，老實說，那叫作沒有可能。

周末，換了一位我們沒見過的警衛值班，矮個兒，嘴巴又薄又小一抿就不見的元老級警衛，照面就說社區裡沒別的貓，
都是林老闆家的，最早是外面跑來的，留牠一口飯（一枝草一點露，人族與貓族或其牠生靈的相遇不都是自然如此嗎），
母貓生了小貓，又生，後來就帶去結紮，四五代了，以前很多貓，現在只剩兩隻，一隻黑一隻灰，是媽媽貓跟小孩貓還是祖母貓，
搞不清了，都是這種灰不灰黑不黑雜里不搭的貓（牠們叫做玳瑁貓）雜到看不見牠們眼睛在哪裡，唉。

元老警衛當班，晚上九點就抓到Kiki，放掉了。我們上山，老遠清潔工阿伯喊說昨晚抓到貓了，放掉了，
是林老闆家那隻黑貓，上次給抓去剪了耳朵，還是牠。阿伯得意說，我們給他的罐頭沒效用，他改放煮的新鮮魚就抓到了。

此後隔日，姚總幹事電話，終於抓到貓。
大白天我狂奔上山，一路硬是空蕩蕩不遇任何人族都在上班上學，見籠子裡是一隻垂頭喪氣的黑玳瑁。

關於黑玳瑁，很難被認養出去的黑玳瑁，我曾見吳醫生把一隻幼幼貓握在手掌裡一邊除蚤一邊搖頭說怎麼辦噢你這個貨底，
以至於「台灣認養地圖」的網頁有一陣子跑馬燈洗腦的老跑著一圈字句「黑玳瑁是好貓，黑玳瑁是好貓……」
天心的描述精準又淒涼：「黑夜裡看就是隻黑貓，有光之所在呈現的是炭黑中隱隱的黃或橘，似琥珀似掐金絲工藝，
但連愛貓人通常也覺得牠們很醜或被橫生閃電的斑紋給破相了，所以認養率超低……」

我拎了棺材長籠子上去林老闆家，阿英應門，果然是他家的貓，很久不見了，已結紮。
當場我電話給上班的大小姐，報喜亦報憂，講定把籠子蓋布放入室內餵點吃的待她下班回來再處理。

這已是第八天，我們見到了林老闆家的一共四隻貓，其中三隻出沒地下停車場，我們估計，不會再有其牠貓了。
但我們仍每天太陽下山之前來，熟門熟戶不必再獲得警衛先生的准許，我們可以進出社區的停車場樓梯間中庭，
穿越狹長山壁的青苔後巷到游泳池林園。林老闆家不知拿黑玳瑁如何好，既然家屋關不住貓，只有讓牠繼續待籠子裡。
我們繞到後巷林老闆家廊下看黑玳瑁，安慰牠不得已啊避個風頭，黑玳瑁嘆口氣無奈的吃著我們帶給牠的魚罐頭，
我也順手開了水管幫牠把地上尿沖沖。我們瞄見幽暗紗窗背後害羞的年輕橘，一雙宛若哈珊後宮深幃裡的眼睛，好奇打量著
這兩個人族窸窸窣窣的在幹什麼呀。我們發現紗窗可以被貓撥開跑出來，便叮囑阿英用一支筷子卡住窗的槽軌讓貓開不了窗。

我們下到地下二樓勘察教授投訴人的車子，像《犯罪現場》（CSI）影集裡的鑑識科成員拍照刮痕，沒錯，我們的判斷沒錯，
若是說貓在他車子的輪胎上磨爪子那我們一定承認，但車蓋上的刮痕？貓只會在上面留下梅花瓣似的泥腳印吧。
不過，我們詫見黑玳瑁給放出籠了，就在旁邊一輛黑車上，黑中之黑保護色，牠動也不動的以水牛式臥法臥著。
（想必是，某次教授投訴人看見某隻貓，貓在他車蓋上，他趕走貓，發現蓋上有刮痕十分抓狂了，A加B等於C，貓就是禍首。）

幾乎同時，黑玳瑁也認出來我們，起身跳下車，跟我們上了兩層樓階，出地表即牠主人家，見灰玳瑁
（母親？女兒？同胎或前後胎的姊妹？）在院中遊蕩，牠倆互相熟悉卻互相漠然。
黑玳瑁腳步輕盈跟我們到短牆邊，與我們並坐短牆上，我們講話，牠吃貓零食。

為此我們晚上，更晚上，打了三次電話才接通二小姐（後來阿英說他家是二小姐在管貓，唉我們之前儘找大小姐是找錯人了），
電話打到林老闆頗不耐煩說，抓走就抓走去我們管不了啦。二小姐電話是對我們很抱歉，現場點名給我聽，黑貓在家中，
黃貓通常不出，其實睡前都會把貓收回家來的……我只有念經般又念一遍，還是把貓關一下，周末了住戶都在家，避一避風頭得好…
我念得自己都不大信，只覺真的侵入人家的生活了。

而我們仍盤桓在中庭，等看是不是還有漏網之貓會出現，更盼望不會再有任何貓了，盼望跟等看之時，好漫長，目標模糊了，
意志渙散了，賦閒的跟每日的中庭慢跑人（在不大的中庭繞圈慢跑令他看起來像籠輪裡蹬轉個沒完的松鼠）
胡聊（當然不忘宣傳TNR）。地上老在遊逡的是一隻亮棕臘腸狗卻比較像一隻短吻鱷，中庭慢跑人告訴我們牠叫「發財」。
終於有一天，我們遇見了發財媽媽（發財的主人），發財媽媽還養兩隻貓，指給我們看四樓某窗戶有蕾絲人字形垂簾和
向日葵（假的）盆景的家就是她家。兩天前，彼窗邊有一隻銀灰色介於波斯貓和美國短毛貓之間的大肥貓凝視著我們，
紋風不動到我們討論了半天確定牠並非絨毛玩偶。然後終於這一天，中庭慢跑人好誠懇勸告我們要去競選市議員為流浪貓發聲立法
才是根本解決之道，我和天心並未互望一眼，唯心裡都想，差不多了，該是結案的時候了。

我負責寫〈帝景社區貓之出沒的調查報告建議〉，一份給帝景住委會，一份給姚總幹事，一份給林老闆家。
而我假設會看這篇報告的人只有一個，即那位憎惡貓並責令保全警衛付諸行動的大學教授。
兩頁報告很簡單，講了起因，之後協助的結果，最後建議做法。

報告建議人，我們自稱為台北市動檢所志工，興昌里里民，和「台灣認養地圖協會」會員，協助政府宣導說明流浪貓的現行政策、
法令及實施做法，報告了我們於2月8日至2月20日對帝景貓所做的觀察。我們署上名字並故示隆重的用印（因為完全沒有必要），
印之紅通通，挺權威的，我亦確實有這個意思，不是嗎，在威權倒地的當今台灣，教授們至少，還有一點相信權威的。

報告說，由於出沒地下停車場取暖的三隻貓是家貓，捕捉後我們只得交還飼主。因為依動保法，植有晶片的家貓，
我們志工、住戶保全或他人，並無權任意捕捉、處置、野放，否則會觸犯現行動物保護法第六條、三十條，無故騷擾、傷害動物，
罰鍰一萬五至七萬五……等（如附件所示）。所以家貓引起的幾位住戶的困擾，只得透過住委會內部協調，
請飼主對家貓加強保護和管理。那麼保全警衛，可在不傷害動物的原則下，以各種方式嚇阻驅離停車場。

至於後山游泳池一帶尚未結紮的流浪貓，我們將在四月初絕育費用的年度預算通過後，協助捕捉運送。

報告當然又念一次經（在樓梯間通往停車場入口定期噴灑香茅油或樟腦油貓惡其味則不近，隨手關上進出停車場的樓梯門，
此事請召集住委會開會議決把停車場樓梯門一律關上並嚴格執行如其他社區的做法……），
既無祕術妙招，也沒有方便法門和捷徑，念經唯多加一條，厭懼家貓在車體表面留有腳印者，可覆以帆布。

當時，我真想溢出調查報告對那位大學教授狂言一下，所謂文明，在以前是帶給人類便利，在今天，文明，應該是不便利。
或者應該這麼說，我願意為了保護X，而放棄一些Y。X和Y，可以是任何東西。例如，我願意為了保護環境，
而垃圾分類（真不方便）垃圾付費。我願意為了節能減碳甚至不要核能發電，而放棄使用冷氣及一切耗電材並且儘可能不開車。
我願意為了不讓貓跑進停車場引來人族的糾紛、鬥爭、而竟至於殺戮，那麼包括憎貓者在內起碼都應該，
付出一點點的不便利把進出停車場的樓梯門隨手關上，或起碼找塊帆布把車子蓋上。我願意──
有一個時候，全城走到哪裡總聽見王菲在唱我願意，那透明飽含淚水的氣音飛上無涯之藍唱著我願意為你、為你、為你放逐天際，
我什麼都願意，願意，為你。把你代換成X，成任何我們努力想要護守的珍物，這是我認為的文明。

報告用明淨檔案夾裝禎再套入大信封裡，交給姚總幹事時他驚說：「這麼正式喔！」

我心想，身為貓志工拍檔，我和天心得以互為聯手，經常分進合擊，我們會寫調查報告，會虛張聲勢用印，用裝禎，
然而更多那些只能獨力埋頭餵貓已不暇他顧的護貓人呢？他們也許僅僅能免於自己不要心碎罷。

送報告那天，一份拿給林老闆家，阿英說籠子在車庫，覆毯臭髒已扔掉，我暗呼一聲可惜，這麼一塊夠大夠厚足以覆滿棺材籠的
蓋布不容易找咧。我們下到停車場，籠子已收攤放在廁間，清潔工阿伯笑嘻嘻說：「愛心人又來了。」

愛心人，此稱謂聽在貓志工耳裡無異敏感詞，甚或髒名詞，若非惡意嘲諷就是調侃挖苦，可現在出自阿伯口中，
我像日本人的也日語口吻的一鞠躬說：「阿伯，那以後……就拜託啦。」

下山路上，我們找著烏鴉鴉的聲音和身影，這是那回我急奔上山處裡抓到的黑玳瑁之後下山跟天心講手機時，
有貓叫住我，見路邊鐵絲網內雜樹林的草窩裡一隻瑩白玉兔，竟是烏鴉鴉！（興昌亞種的黃骰子白毛貓，盛年最優時都像玉兔。）
山底到山上，烏鴉鴉的活動範圍這麼大！我們貼近鐵絲網朝下窺望，再次讚嘆，比起人族只能迂迴繞遠笨重的爬上山，
貓族，真是一種如飛如隱三維空間的奇妙生物啊。

我們改變了什麼嗎？沒有。我們只是交了一篇調查報告。

對於帝景貓的命運，我們又做了什麼？我想著波赫士寫的〈沙漠〉短短一文，
「我在離金字塔三四百米的地方彎下腰，抓起一把沙子，默默的鬆手，讓它撒落在稍遠處，我低聲說：
我正在改變撒哈拉沙漠。這件事微不足道，但是那句並不巧妙的話十分確切，我想我積一生的經驗才能說出那句話。
那一刻是我在埃及逗留期間最有意義的回憶之一。」

是的，我們曾經帶貓渡紅海。

（下）

●2013/11/20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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