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事實卻永遠無法說出口了。
隔天下午,當陽光已經從萬年青上跳過的時候,楊昇佑還是沒有來。
表姐左等右等,就是沒見到他的人。
表姐很焦急,於是拄著拐杖,走出病房門口,站在走廊上張望著。
她看見長長的走廊,靠進門口那一端,一群醫生及護士推著一張病床,急急忙忙地推進來。
床上的那個人似乎滿身是血、傷的很重。
表姐看著,慢慢的,病床由遠而近慢慢的推進來,
當那張病床經過表姐身邊時,她只覺得天昏地暗,
那人身上的血,似乎流到了表姐身上,怵目驚心的鮮紅,天漫地的籠罩著表姐。
表姐撐不住拐杖了,她覺得這是一場惡夢,她想趕快醒來。
沒有人可以扶持她,她只能毫無選擇地掉落下去,
掉進很黑、很黑的那個洞裡,她想睜開眼睛看仔細,
可是她不能……她掩面痛哭,哭喊得聲嘶力竭……
在太平間裡,表姐靜靜地站在一旁,面無表情。
我也只能沈默地站在她旁邊,悄悄地望著她。
楊昇佑在被送進醫院時就沒有生命跡象了,
儘管如此醫生還是急救了半個小時,才宣告死亡,算是仁至義盡了。
他被一台砂石車從後面狠狠撞上,整台車壓得扁扁的。
車上的那束鮮花和卡片,全染了他的鮮血。
表姐的手裡,正緊緊地握著那張卡片。她開口了:
「芬,如果像昇佑說的,是上天讓我們相遇,那麼,是不是上天要懲罰我的惡作劇?」我只能無言以對。
表姐打開了那張卡片,再度看著楊昇佑生前寫給她的話:
『阿盈:恭喜妳出院。昨天晚上我輾轉難眠,想著今天妳將給我的答覆,心情就非常緊張。
不過,其實我也想過了最壞的結局,如果,妳給我的答案是NO,那也沒關係。
我也希望能夠一直照顧妳,陪妳一起找到妳更願意讓他照顧的人選。
這也是我愛妳的方式之一。
會一直愛妳的昇佑』
表姐看著,眼淚撲簌簌的落了下來。
她失控地上前抱住楊昇佑已冷的身軀大喊:
「我也愛你呀!昇佑……我的答案是願意呀!
昇佑,你聽見了沒?你聽見了沒?
我是紀盈,我不是啞巴,我會說話呀…….」
我看著表姐,眼淚也不由自主的落下,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這個惡作劇,我也是幫兇。
「昇佑……這也是你給我的惡作劇嗎?這是你要報復我欺騙你的代價嗎?
昇佑……我知道我錯了……你醒過來好不好…….」
表姐哀哀地在他耳邊說著:
「你怎麼可以,在說了愛我之後就離我而去……你怎麼可以,永遠不給我機會說……
我愛你呀……昇佑…要怎麼樣你才能醒過來呀……」
表姐哭得肝腸寸斷,連聲音都沙啞。
她跌坐在地上,任由淚如雨下。
「昇佑……你要我怎麼辦……你要我怎麼辦呀……」
那一年,表姐二十三歲,楊昇佑二十八歲。
這天下著濛濛細雨,我陪表姐到楊昇佑的墓上香。
姐抱著那只音樂盒和一疊信,那是她這一年來寫給他的信。
她把音樂盒開啟,放在墓穴旁邊。
她一邊燒著信,一邊向楊昇佑說著話:
「昇佑,我昨晚又夢見你了。只是這一次的你不再是滿身鮮血地來見我,
你和從前一樣,在放假時穿著襯衫和牛仔褲,告訴我你今天去逛街那樣。
你還故意帶著我那時候最討厭吃的奶油麵包……你是不是原諒我了呢?」
她看著墓碑上小小的楊昇佑的相片,向他報告這一年來的生活。
「台北是愈來愈擁擠了,好像愈來愈沒有我容身的地方。
我常常在入群中走著,就覺得好害怕,彷彿這不是我從小生長的都市。
連雨淋起來都特別的寒冷,打在身上好像要置我於死地那樣……
也許,你原諒我了,可是,上天還不願意原諒我。
因為我輕蔑了你對我的感情,這是最不可饒恕的罪名,所以,祂那麼匆促地帶走了你,
讓你能夠在下輩子遇見一個比我更好的女孩,是嗎?」
她繼續低低的對楊昇佑說著,眼淚又不小心掉了下來:
「可是,昇佑,我覺得很不公平,祂怎麼可以那麼殘酷,
連讓我說一聲愛你的機會都沒有,至少也要讓你明白,
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可惡,因為我也愛上了你,
祂怎麼可以連讓我說這一句的機會都沒有,我怕你誤會我呀…昇佑……」
我遞上了面紙給表姐,可是她好像沒有看到,她的眼淚落在地上,和雨混在一起。
「我只是忘了說愛你……」表姐低著頭,伏在楊昇佑的墓穴上痛哭。
從那時候開始,每一年楊昇佑的忌日,表姐就會從台北來高雄找我,一起去看他,跟他說說話。
那時候開始,表姐就不再活蹦亂跳著叫著我:「芬~~~」,我也不敢再笑嘻嘻地「阿盈阿盈」的叫她,
每次看到她,我就變成了啞巴,只能在她哭得聲淚俱下時,摟著她。
那時候開始,表姐的臉上就很少笑容,她已經把這個罪全部扛下,而且,似乎打算扛一輩子。
她封閉了自己的快樂,她縱容悲傷全年無休。
我不知道,表姐還要這樣下去多久,
我也不知道,如果楊昇佑看見,他會怎麼樣勸表姐。
我只知道,今年,表姐已經二十八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