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今天見到爸爸了。」

媽媽手中的茶杯差點掉下來，潑出來的茶濺上了袖子。她轉身揩抹袖子似乎想掩飾驚慌，聲音卻顯然在顫抖。

「妳………看到他了…………他在哪裡？甚麼時候見到他的？」

「放學後我們在公園裡聊了一會兒，他全都告訴我了，當年的事。媽，妳為甚麼要騙我？爸爸根本不是跟別的女人私奔嘛！雖然實際的理由也很瞎，但我有權利知道真相啊！」

「對不起，媽不是有意要騙妳的。」

媽媽忍不住滴下眼淚。

「算了，其實我也不是真的那麼在意理由。無論甚麼理由，他畢竟拋棄我們。」

「他人呢？怎麼沒跟妳一起回來？」

「他說他沒臉見妳。」

「唉……………」

媽媽重新倒了一杯茶，回想當年往事。

二十幾年前，潘彥儒還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企業家，在商場上嶄露頭角。

他有個死黨也是事業上的夥伴，名叫余克禮，兩人攜手創業賺了不少錢。起初他們經營餐飲業，後來又投資房地產、股票，還代理國外知名品牌。無論嘗試些甚麼似乎都被財神爺眷顧著。

就在他們四處發掘新商機的時候，偶然留意到馬來西亞的「藥品」市場。很奇怪的門路，當年根本沒人能猜到後來的發展。

要說做生意最重要的條件是甚麼，莫過於「市場靈敏度」，最好能像狗鼻子似的，在還沒人注意到的時候就搶占先機，先馳得點；等到大家都進入市場後你才動手，就賺不到半毛錢了。

潘彥儒天生具備一付超敏銳的商業嗅覺。他偶然間發現大多數亞洲國家已經用了許多年的特效藥，卻唯獨馬來西亞沒人引進；一些大型醫院甚至必須透過香港、新加坡的合約代理商才能進口歐美的新藥，自己國內卻沒有開發能力。潘彥儒曾經讀過醫科大學，憑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加上他苦心研究馬國的醫藥衛生法規與相關制度，終於確定這是一條可行的路。

他興沖沖地找余克禮商量，得到余克禮的贊同，於是兩人帶著大筆資金前往馬國投資。

也是因緣際會，他們在當地結識了一位華僑，名字叫「胡小冬」。

胡小冬這個人在馬來西亞小有名氣，不但通曉各種門路，而且和政府的關係很好，是個長袖善舞人脈廣闊的「活躍人士」。潘余二人與他一見如故，志同道合，立刻結為「鐵哥們」。從此，三人在馬來西亞縱橫商場、所向披靡，很快就建立起龐大的事業王國。

他們一開始將力量集中在歐美新藥的進口，也就是爭取獨家代理；後來規模大了，擴及醫療器材、健康食品、生化科技、基因改良等最尖端的科技產業。憑著靈活的策略與努力，逐漸打敗了當地所有同業，躋身一流企業。接著股票上市、轉投資、多角經營；然後再將多餘資金投入股市、地產、設立基金、打造生技園區……………

就像所有大起大落的故事，快速崛起的背後總有些隱憂，而身在其中往往無法察覺那些隱憂，以至於崛起的巔峰往往是崩壞的開始；眼看樓起，眼看樓塌。

而這個故事的隱憂，是內鬨。

潘、余、胡三人起初合作無間，完全不計自身利害的奉獻所長，在業界被稱為「鐵三角」。他們不但是事業上的好夥伴，也是結拜的好兄弟，「團結就是力量」這句話在他們身上得到最好的證明。

然而，人性是自私的，貪念是天生的，三人最後還是逃不過人性自私自利的挑戰。隨著事業愈做愈大，胡小冬與潘彥儒日漸不和，最後終於決裂了。

為甚麼會這樣呢？其實一開始潘彥儒就是最大的股東，胡小冬只是負責業務推展的工作，分配到的利潤自然比較少。然而事業快速發展一定會面臨到許多難題，尤其是「競爭」所帶來的問題，大多數都得靠胡小冬的影響力才能一一克服。比如在行銷手法方面如何適應當地民情；或者如何在政府那邊打通「關節」；與客戶之間周旋、折衝、解決爭端。這些重要工作幾乎都是胡小冬一手包辦。久而久之，他覺得自己才是功勞最大的人，是他讓這個「外來企業」能夠這麼快速地稱霸馬來西亞。

而令他不滿的是，無論他多麼努力，「王座」上的始終是潘彥儒，自己只能坐第二把交椅。

最後「鐵三角」終於分裂，胡小冬將自己的全部持股賣給了潘彥儒。退出這個團隊的同時，他與潘余兩人的友誼也畫下了句點。

如果故事以這種形式落幕，也不算悲哀，然而余克禮卻在此時發現了一項驚人的事實─────他們的生技公司所開發的某種新藥，有著非常嚴重的瑕疵！這瑕疵足以讓靈藥成為毒藥！

瑕疵一開始就是存在的，而且以當時的科技根本不可能克服。可是為了不讓他們努力許久的心血白費，胡小冬暗地裡不知道打通了多少關節，甚至買通了許多官員與專家；從一開始的研發到最後人體實驗，都充斥著造假與矇混。直到余克禮發現這件事已經來不及了，新藥不但早已申請專利、上市，大量運用在臨床治療上，而且還輸出到三十幾個國家！

不但如此，配合這項新技術的開發，還連帶影響到其他幾百種醫療與研究項目，簡直就是星火燎原。簡單講，只要東窗事發了，不但整個產業將面臨毀滅性的災難，許多人還要鋃鐺入獄。

更要命的是，胡小冬離開的時候，帶走大量的關鍵證據！

余克禮告訴潘彥儒這件事，同時表明自己的打算─────立刻捲款潛逃！趁胡小冬還沒揭發之前，有多遠跑多遠。

潘彥儒卻不這麼想。

潘彥儒心裡明白，即使他和余克禮逃亡了，胡小冬一樣會揭發這個弊端；甚至，胡小冬可能將這個大秘密以高價出售，大撈一筆；也許賣給媒體，也許賣給競爭對手。總之，潘余二人或許能逃到天涯海角，但他們一手創立的事業也就隨之灰飛煙滅了。

潘彥儒實在不甘心這樣一走了之。他決心找到胡小冬，讓他永遠閉嘴。

於是，潘彥儒將公司交給余克禮，一個人離開了。

從此潘、胡二人彷彿人間蒸發，再無音訊。

故事結束。

那年小香五歲。

媽媽望著牆上爸爸的照片，歎了一口氣。照片裡那個英俊的爸爸，正在教小香下西洋棋。

「當初他甚麼也沒說就丟下了我們，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幹些甚麼。克禮告訴我他和別的女人私奔去了，我也信了。後來，我接手妳爸的事業，克禮也幫了許多忙，總算一切平安。又過了好多年他才慢慢告訴我真相。小香，這些往事實在很不堪，妳其實不需要知道的。」

「我一直不肯答應克禮的求婚，總是期待你爸爸有一天能回來，我一直相信他還活著！既然回來了，為甚麼不來見我？為甚麼不回家呢？我已經等了十三年了…………」

小香給媽媽遞上紙巾。

「爸爸說他已經回來好幾天了。他說沒臉見妳，看見我們的日子過得很好，他也很開心。他還說自己是殺人犯，不能拖累我們甚麼的。」

「不想拖累我們？已經拖累了這麼多年，現在才來說這種廢話！小香妳也真是的，就這樣放妳爸走了嗎？」

「我也沒辦法呀！他一個大男人要走我怎麼留得住。」小香無奈地聳肩。

這一晚，母女倆都失眠了。

小香在意的倒不是那些陳年往事。她心裡竊喜─────

爸爸回來了，媽媽就嫁不成了。嘿嘿！

翌日。

學校裡烏雲密佈，每個人臉上都添了一層恐懼的面紗。因為發生了極為恐怖的事件。

一大早，警衛巡視校園時，發現教學大樓正前方的階梯上，躺著一名身穿制服的女學生。

女學生的手腳以極端異常的方式扭曲著，頭顱與身體幾乎分離，內臟也散落一地，周圍濺滿了暗紅色血跡。看樣子是從教學大樓的屋頂墜落的。

現場一直被保持到上課時間。所有上學經過的同學們都看到一塊覆蓋在屍體上的塑膠布，周圍以繩圈圍住。警察和記者川流往返，老師和教官大聲吆喝，指揮同學從兩旁入口進入教室，不要靠近現場。不過要完全阻隔那些好奇心旺盛的高中生是很困難的，而且從樓上教室的窗戶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朝會取消了。

第一節課開始，小香就有很不好的預感，大部分的同學也有相同的預感。大家頻頻偷看那個「空座位」，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聽說死者的身分還沒確定。可是，何佩芝到現在還沒來學校…………

又聽說何佩芝昨天逃離班會之後就失蹤了；整晚沒回家，手機也打不通。

小香的心情極度不安。

難道是因為昨天的爭吵，讓她一時想不開…………

如果這時候「魔鏡」在身邊就好了，她就可以立刻知道何佩芝是否平安。

可是，萬一何佩芝真的死了，魔鏡裡會出現甚麼畫面呢？一陣顫慄瞬間流過小香全身。

老師才剛踏進教室，同學們就踴躍發問。

「老師，那個屍體是誰？」

「是自殺還是他殺？」

「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還是校外的………」

「凶手抓到了嗎？」

「是不是佩芝？不………不要告訴我…………」

「今天會不會提早放學？」

「請問你現在的心情是怎樣？」

老師連忙揮手：「安靜安靜！你們以為現在是記者會啊！我又不是警察，問我幹嘛………曹惠民，你還給我拍照咧！欠揍是不是？」

「老師也是聽人說的，好像是本校的學生，不過身分還不確定。你們不要大驚小怪的，這只是個意外，是意外！知道嗎。至於何佩芝，老師已經聯絡她的家人了，到現在還下落不明，你們誰和她聯絡上的話一定要馬上來報告。還有，手機全天開機，開鈴聲………乾脆現在通通給我拿出來放在桌上，以免漏接。」

有史以來頭一遭，上課不但不必關機還可以大搖大擺地接電話。

整個上午的課都進行得不太順，三不五時就被手機鈴聲打斷，而且甚麼奇怪的鈴聲都有。只要鈴聲一響，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下來注意通話內容；有男朋友打來的，也有女朋友打來的，還有家長看到電視新聞就打電話來問。

「媽，我阿榮啦！對啦，就是我們學校啦！摔得稀巴爛…………甚麼肉丁？哈哈哈！不會踩到啦！」也有這種超級白目的對話。

然而，何佩芝始終沒有來電。

時間一分一秒經過，小香漸漸沉入冰窖。她心裡愈來愈確定死掉的就是何佩芝。

（都是我害的，要不是我當眾揭發她也不會變成這樣…………）

小香的心裡痛苦極了。雖然不是她親手殺死何佩芝，卻和親手殺人沒兩樣。

（我果然有殺人犯的血統！）

直到下午社團時間，小香仍是眉頭深鎖，整個人陷在愁雲慘霧中。

「小香？哈囉……………潘季香！」

小香猛然回神，發現陳老師正笑咪咪地望著她，其他團員也回過頭來。

陳老師站在小劇場的舞台上，拍拍手中的劇本說：

「其實我也不想打斷妳的沉思，不過現在要宣佈的事情和妳有關。我想大家都猜到了，就是畢業公演的女主角，我決定讓潘季香擔任。大家來點掌聲吧！」

在稀稀落落的鼓掌聲中，小香站起來一臉哀戚地說：「謝謝。可是，我想我無法勝任這個角色，對不起，還是請別的同學來演吧。其實這個角色很適合崔采雪。」

小香放眼望去，不見崔采雪的身影。或許她預料到今天宣佈的女主角不是她，因此缺席。

陳老師的笑容頓時消失，一張臉沉了下去。

「這是甚麼話？老師可是經過慎重的考慮才決定女主角的人選，妳以為隨便誰都行嗎？況且我已經和王頎討論過了，他也認為與妳合作一定會很完美。難道妳想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嗎？妳存心想讓我失望是不是？」

「不，我……………」

小香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眼看情況愈來愈尷尬，再堅持下去恐怕會被認為耍大牌吧？

「謝謝老師，我會盡力的。」

老師滿意地笑了。

社團活動結束後，小香萎靡的隨處亂晃，像個遊魂似的，盡量朝沒人的方向走去。

她不太想與人接近，深怕聽到跳樓事件的最新發展，尤其害怕死者的身分被確定了。不經意的，她來到游泳池畔。

「潘季香。」

小香回頭，原來是王頎。

「妳昨天怎麼沒來？是妳自己約我的耶。」

他看起來並沒有生氣。

「對不起！我當時心情很亂，所以…………抱歉。」

王頎坐在池邊，臉上映著瀲灩的波光，叫人猜不透心裡想甚麼。

「無所謂啦。」王頎抓了一把落葉扔進池子裡，「妳終於決定擔任女主角了，很好啊。」

「沒辦法，老師的態度那樣堅決，不答應的話一定會很難看。對了，崔采雪今天為甚麼沒來？」

「幹嘛問我？」他別過臉。

「你不是跟她很熟嗎？不問你問誰。聽說你們是青梅竹馬，從小就在一起…………」

「請不要說那種無聊話！」王頎站了起來。他的聲音明顯透著不爽。

「對不起。」

王頎對著她伸出兩根手指：「這是妳第二次道歉了。從現在開始，妳永遠都不需要對我說抱歉。」

泳池旁的地上，漩渦狀擺著長串的浮球，王頎按著順序一顆一顆踩扁，一直踩到圍牆邊，然後輕輕一躍就坐上了圍牆，兩條長腿垂在那兒晃來晃去。

小香也跟著一顆一顆踩過去。

「昨天約你來，是想請你幫我跟老師談一談。不過現在已經不必了。」

「叫他別讓妳當女主角嗎？」

「嗯，他非常重視你的意見，一向都是。」

「那只是表面工夫。實際上女主角的人選是那個傢伙自己決定的。哼！他竟然還說和我討論過，真他媽的！」

王頎居然說粗口？還叫老師「那個傢伙」？他不是一向和老師走得很近嗎？小香覺得非常疑惑。

「我以為你們是朋友…………」

「別拿我和那種人渣相提並論！」

哇！人渣都說出來了，小香愈聽愈疑惑。

王頎的嘴角傳達著強烈的不滿。小香和他同學三年，雖然不是很熟，卻也從沒見過他這麼滿懷恨意的樣子。

「潘季香，我勸妳離他遠一點。」

「他？你說陳老師嗎？」

「他對妳不懷好意。」

這是真的嗎？那個文質彬彬又帶著一點藝術家傻氣的陳老師？小香一時無法接受。

「總之我不會騙妳的。」

「我為甚麼要相信你？搞不好你是想幫崔采雪出一口氣，才故意毀謗陳老師。」

小香以為這話一說出口，王頎一定會生氣。沒想到他只是苦笑道：「我怎能幫她出氣？她現在是……………」

王頎說到一半忽然止住，直愣愣的望著小香，眼神悽苦。小香翻過身不看他，背靠著圍牆。

時間悄悄流過，兩人不發一語。良久，王頎開口告白：

「我很喜歡妳，小香。本來不打算說的，想等到畢業後再正式追妳。妳知道嗎，我推甄也過了，和妳上同一所大學，同系，這樣以後又能天天見面了。希望可以一直一直和妳走在一起；只有這樣看著妳，我的心情才能安定下來…………」

雖然上次的「告白」小香已經領教過了，可是聽到這麼坦率的話，也不禁臉紅心跳。

「你………幹嘛喜歡我？不要喜歡我啦！我又不漂亮，身材普通，又沒甚麼才藝。你這麼優秀…………」

王頎忽然從牆上跳下來，一轉身，四片嘴唇就貼在一起了。

小香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覺得心跳極快，臉頰好熱，全身都軟掉了。

這是她的初吻，竟然就這樣被偷走！她不曉得該怎麼辦，只覺得天旋地轉，彷彿背後的牆壁也跟著融化了。驀地，她想起了余克禮！

她猛然推開王頎，一巴掌打過去。

「爛人！」

丟下兩個字，小香狂奔離去，留下王頎木然呆立在牆邊。

游泳池另一側的樹蔭下，隱藏著一條人影。

一切都看在那人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