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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值日生/吳敏顯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3.12.05  天氣:  心情:

  帳簿裡所寫的字,有些不難分辨出曾經用橡皮擦過而重寫的痕跡,
  可所有的字不但一筆一劃寫得工整,更逐字標註注音符號,令大家又驚詫又讚佩。
  原來,老人家寫起字來,比我們課堂上的任何小朋友,都要用心和專注。


◎吳敏顯



村裡的古公廟,在五十多年前曾經是我的小學。

當時日本人才走掉幾年,鄉下突然間湧進來許多軍隊。
他們不說阿姨吾也餓,也不說呷霸鴨沒,盡說些村人聽得似懂非懂,甚至完全不懂的話語。
到處流傳,只要房舍較寬敞的寺廟、學校或倉庫,很快會被這些從唐山撤退來的軍隊佔去大半。

古公廟的格局,說大不大,說它小,卻也左右偏殿俱全。
能夠逃過軍方徵用,據說和我們先一步把它當做教室有關係。

如果說,這算是古公廟的幸運,恐怕也未必。因為阿兵哥畢竟大多成年人,
加上有層層的長官管理節制,比起我們這一群連貓狗都嫌的小鬼,至少不會那麼匪類。

班上的同學,會拿粉筆或爛泥在牆壁上塗鴉,畫魚骨頭、畫烏龜、畫圈圈叉叉;
會找草繩纏住龍柱上的蟠龍,要牠不能亂動;會拉彈弓打廟脊翹翅上的麻雀,警告小鳥不能在上面拉屎;
會拿石頭敲破老榕樹樹皮,捏團黏土吸飽白色的汁液,說是製造橡皮擦。而這些把戲,說來只稱得上調皮而己。


>>挺身而出當糾察


另外一些專屬男生的劣跡,才真的名副其實的匪類。
像是撿幾隻蝸牛塞進石獅子嘴裡,再看著牠們爬出來,陸續跌碎在地上;
串好幾個人,一起跑到廟後面圍成一圈,輪流以尿柱灌進螞蟻窩,說是消防組出動打火;
也有從水溝裡摸來魚蝦蚌殼,或挖出泥地裡的蚯蚓,以破瓦片盛著充當牲禮,偷偷擺上神明桌……。

種種數不清的惡行惡狀,幾乎天天讓我們的女導師疲於奔命。
早晨上課時整齊秀麗的容貌,不到中午放學時分,已經披頭散髮,酷似村裡的瘋婆子。

上課時,被黑板擋掉半邊面孔的觀音菩薩,勉強嶄露微笑才能忍受一屋子吱吱喳喳,
現在回想起來,那長著大耳朵的菩薩肯定要不停地宣著佛號。
整座廟裡,看來只有坐在正殿神龕裡的古公三王,能夠保持不動如山的嚴肅神情。

至於另一邊的白鬍子土地公,大概年紀大了聽力不好,時時刻刻都露出笑呵呵的神情睨著我們。
坐在離土地爺爺不遠的老廟公,瘦得像田裡捆紮的稻草人。
缺了許多牙齒的他,使整個嘴形往裡塌陷,所幸癟扁的唇線宛若隨時保持著微笑。

導師要求所有小朋友叫這老人阿公,大家還是習慣叫他廟公阿公。
廟公阿公準是個非常有正義感的人,當他看到一個嬌柔的女老師要對付這麼一群盤踞廟裡的匪類,
便經常挺身而出,成為班上的糾察隊。

廟公糾察沒有袖章和登記簿,也沒有導師手裡的竹枝教鞭,卻有一套比登記簿和教鞭更厲害的法寶。
他不但知道每個小朋友家住那裡,還真的認得每個小朋友的父母以及阿公阿嬤,
甚至連家裡哪個大人對孩子管得凶,要求得嚴格,全都一清二楚。
一旦哪個小搗蛋闖禍,他不開口罵人也不找竹枝子打人,只要勾著頭讓老花眼鏡垂掛到鼻頭,
從鏡框上沿露出那雙大半個眼白的眼珠子瞪著你,再把嘴巴附在你耳朵邊嘟囔幾句,任誰都不得不乖乖就範。

其實,廟公阿公說的話簡單扼要──

「你是鄉公所王課長的兒子,對不對?」

「你家就是圳溝閘門過去那個竹圍,我常去哦!」

「我聽說,你媽媽在門扇後面藏著那根藤條,打人好像很痛耶!」

「你阿公喜歡下象棋,他常來找我下棋!」


>>引經據典來解籤


不過,村人和小朋友最佩服的,還是廟公阿公腹腸裡藏有一大堆說不完的故事。
大部分的村人到廟裡拜拜求籤,拿到籤詩都用雙手捧著,請廟公說明王公到底在籤詩裡說了些什麼。

廟公阿公會先問清楚對方求籤目的,究竟是想了解姻緣牽連、身體健康情況,
或是生意盈虧錢財損益、訟案輸贏,或是求職謀事、生兒育女,不管對方問的是什麼,
老廟公即刻戴上那副朝地面看去會窪下個大窟窿的老花眼鏡,拿起籤詩就著廟門口照進來的天光,
用右手食指逐一點閱籤詩上的字句,反覆地推敲著籤詩裡那幾行字,偶爾還會閉上眼睛,緩緩地轉動頸項,
彷彿正在上緊腦袋裡鬆弛的發條,再經一番沉吟之後,就可以像醫師看病那樣做出診斷。

在這方面,廟公阿公顯然比衛生所的醫師高明得多。他不單單給人答案,還會引經據典的說起故事。

村人知道每天上午古公廟做為小學一年級教室,拜拜求籤便不約而同的改到下午時段。
這樣的下午,古公廟對村裡的孩子來說,已經從學校教室變成遊戲場。

廟公阿公為村人解讀籤詩的時刻,隨時都會冒出一群小鬼圍過來湊一腳,只有涉及求籤者某項隱私的關鍵時刻,
他會暫時驅離閒雜人等,其他時間並不反對大家聽他口沫橫飛地講解籤詩裡的故事。
說那劉備如何低聲下氣的三請孔明,或是那姜太公釣魚時為什麼閉上眼睛,讓釣餌離水面三寸。
還有更厲害的是,那個孟姜女為了找尋丈夫,竟然把萬里長城給哭倒了。

某一回,正當大家聽得目瞪口呆時,突然有人提出問題:「是不是一定要知道很多故事才能當廟公?」

「你怎麼聽得懂王公說些什麼呢?」

「你跟王公怎麼認識的呀?」

「你跟王公說話時,說國語還是說台語?」

更有人傻傻的問老人家:「當廟公要不要像太監那樣,割掉小鳥?」

廟公阿公面對我們這群死纏爛打的小鬼,態度一如他向村人解說籤詩一樣,總是不厭其煩的回答和說明。
他還不斷強調,自己是個很幸運的人。

他告訴我們說,他出生在山窩裡一戶窮人家,很小就被賣到平地當長工,除了練出一點力氣,幾乎什麼也不懂。
好在住的田寮離古公廟近,有空便跑到廟裡來聽以前的老廟公解籤詩,幫忙掃地燒茶水,整理廟埕的草坪。

 廟公說:「曾經有兩三年時間,村長從宜蘭街請來精通漢學的先生,在廟裡教失學的村民唸尺牘,
教大家怎麼寫信,我才跟著學會一些粗淺的文字。後來老廟公升天做神仙,村長便留我頂替。」

「你們想想,如果當時我沒跟著認些字,肯定沒有這種福氣,對不對?
因為不識字就是文盲,文盲就等於兩隻眼睛看不見的瞎子,誰會要一個瞎子顧廟?
所以,任何人有機會讀書便要認真讀書,不要只知道玩。」

有一天廟公阿公臨時有事外出,忘了把手邊那本印著紅格子的帳簿放回抽屜。
下課時間,幾個小朋友好奇地爭相翻閱,看到帳簿裡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有日本人寫的那種字,有注音符號,
也有不少是筆劃比較複雜的國字,和畫得像符咒的筆記,小朋友當中沒有人看得慬。

翻到後半本,由一張拆開的菸盒紙隔開之後,才看到廟公阿公抄了一些我們正在讀的課文,
以及平日老師寫在黑板教大家抄寫的字句,包括:第一課上學,第二課遊戲,第三課放學。
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遊戲!功課完畢回家去,明天還有新功課!
老師再見,小朋友再見,天氣晴,天氣陰有雨。導師王月嬌,值日生林木火……。


>>聚精會神學寫字


帳簿裡所寫的字,有些不難分辨出曾經用橡皮擦過而重寫的痕跡,
可所有的字不但一筆一劃寫得工整,更逐字標註注音符號,令大家又驚詫又讚佩。
原來,老人家寫起字來,比我們課堂上的任何小朋友,都要用心和專注。

這些應該都是廟公阿公利用我們上課時學來抄來的,只是我們班上並沒有叫林木火的同學,
真奇怪,怎麼會冒出個這樣的值日生?於是,有人說,那應該是大王公的姓名,
因為大王公天天都守在廟裡不曾出門,最適合當值日生;也有人猜,
可能是廟公阿公那個臉上掛著兩條鼻涕的小孫子,那個年紀比我們小個一兩歲的小把戲,
有時候會躲在廟公桌子底下,靜悄悄地看著我們這群小哥哥小姐姐上課。

過了好些天,有同學無意間瞥見廟公插在褲腰背後那把竹扇,正端正的寫著這三個字,
才知道林木火不是大王公,也不是其他人,他就是廟公阿公。

這個同學跑去向老師告狀,說廟公阿公假裝是我們的值日生。老師說,大家當值日生都沒盡到責任,
不但地沒掃乾淨,桌椅沒擺整齊,連黑板都沒擦乾淨,有的值日生沒維持好秩序,還帶頭講話講個不停,
幸虧有廟公阿公天天幫我們做好清潔工作,不然大家的教室就會髒得像豬窩,肯定早被王公趕出去。
所以,只有廟公阿公才是值日生的模範,我們要感謝廟公阿公。

廟公阿公坐在一邊聽得嘴笑目笑,彷彿戲棚上那位手拿拂塵,快樂地兜著圈子的老神仙。

通常在上課時間,大家總是趁老師背著我們寫板書的機會,揪揪旁邊同學的耳朵,拍拍前面同學的肩膀,
朝鄰座同學的胳肢窩哈癢,撩撥撩撥女生的頭髮。縱使什麼人都不敢逗弄,也要自得其樂的扮起鬼臉,
連幾個女生都會互相咬耳朵講起悄悄話,很少有人安分。
木雕的王公不算,大概只有廟公阿公,會盯住老師在黑板上寫什麼。

老人家目不轉睛地朝那黑板瞧著,一個不留心走了神,下巴頦便不自覺地往下掉。
張開的嘴巴裡,隱約可以看到鋪滿舌苔的舌頭,在少有牙齒的上下牙齦之間,探呀探地。

要是我們跟著導師朗讀課文,雖然沒聽到廟公阿公跟著唏哩呼嚕地朗讀,卻不難瞧見他的喉結不停地跟著打轉。
輪到我們寫作業的時間,廟公阿公往往會戴上他的老花眼鏡,低著頭在那帳本上寫個不停。

這些原先被大家引為怪異的動作和神情,竟然都是廟公阿公偷偷地跟著我們一塊兒讀書,一塊兒當小學生。

小學生喜歡塗鴉,廟公阿公似乎也不例外。他會找來過時的舊月曆,利用空白的背面畫鉛筆素描。
不管寫字或畫畫,他每畫幾筆或每寫幾個字,會不自覺地把筆尖塞到舌頭上沾點口水。
有同學跟著學樣,才發現如此畫出來的線條和寫出來的字跡,顯得特別濃黑。

老師曾經趁廟公不在的時候,告訴我們說:「廟公阿公非常用功讀書寫字,是模範生,是大家的好榜樣;
但是用舌頭舔鉛筆,則是一種不衛生的壞習慣,阿公年紀大,不容易改得過來,大家不要學這樣的動作。」

老廟公寫字的那隻鉛筆,不知道是寫過太多的字,或是從哪兒撿來的一小截,
大概不到兩吋長,一個大人的手不容易握住它。他裁了一截細竹枝,套在上面,
使整支筆桿的粗細看起來和他的指頭差不多,他卻能運筆自如。

不寫字的時候,往往把這支加工過的特大號鉛筆,夾在自己的耳朵上,像很多工匠夾香菸夾菸嘴那樣。
竟然沒有人記得問廟公阿公,那樣夾著鉛筆,耳扇子累不累?

升二年級的時候,學校加蓋了兩間教室,我們便從廟裡搬回學校上課,
廟公阿公再不能跟我們一起上課,也不再當班上的值日生了。



● 2013/12/05 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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