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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伍迪艾倫的快樂秘方/馬家輝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3.12.08　　天氣: 　心情:

〈影藝小學堂〉伍迪艾倫的快樂秘方

文/馬家輝

對七十七歲的老伍迪而言，生命迷茫的出路答案原來在於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滿足。

※一張側臉

看海報難免使人懷舊。

老伍迪新作Blue Jasmine，海報上，女子側臉凝望，
難免讓人聯想到整整廿六年前的那部〈情牽九月天〉（September），
那時候的女主角是米亞法蘿，那時候她還未歇斯底里，那時候他還未搞養女，
那時候她和他在甜言蜜語的幽默笑聲中共度廿四小時。那時候的九月天，仍是如此浪漫美好。

〈情牽九月天〉的女主角是米亞法蘿，
海報上，憂鬱的側臉，望向右方，眼神盡是迷茫空虛，似向觀眾預告悲劇來臨。
電影情節和手法亦是前所未有地深藍壓抑，種種背叛種種謊言種種離棄，
病痛，自殺，死亡，沒有勇氣的死亡，緩慢地充斥每格底片。
那年頭的伍迪是五十二歲，初老之年，忽然不想笑了也不想他的觀眾發笑，
而當伍迪嚴肅起來的時候，白樺樹沙沙地響，氣溫低寒得可怕。

Blue Jasmine的港譯名字是〈情迷藍茉莉〉，又有一個「情」字，不一定是因為海報的相關聯想，
或只因老伍迪的電影總離不開情愛荒誕，電影公司的人看了，總忍不住把「情」字套於其上。
所以Vicky Cristina Barcelona亦被譯為〈情迷巴塞隆納〉，又是情，再是情，
自稱六歲開始初戀的老伍迪，浪漫一輩子，是執迷不悟的人馬座，達達蹄聲，是情愛草原上的殿堂級過客。

相較於海報上的米亞法蘿，〈情迷藍茉莉〉的姬蒂白蘭芝同樣以側臉示人，
卻稍稍多了一些角度、一些剛毅、一些決絕、一些樂觀。眼神和嘴角亦稍稍多了笑意。
背景顏色也是藍天白雲，有了一些光亮。其實從名字已看出了老伍迪的志氣。
Jasmine，清香與革命的意喻物，跟昔日決裂，把當下重來，在苦難廢墟裡找尋全新的一片天空。
戲裡的女主角，本來像金絲雀般被供養溺寵，卻因種種變異，忽然淪落，被迫借住妹妹寒居，
飛入尋常百姓家，全部歸零，咬緊牙根，逆流而上。她的奮鬥成為老伍迪的述說主線。

但聰明的老伍迪當然沒興趣把電影拍成簡單的勵志片呀。
茉莉妹妹的沉淪與奮發，只是催發故事的引擎，建構了一個舞台，供各式人物現身而上，
生命之迷茫之於老伍迪，永遠是無人能夠替自己作主
（是的，我常暗想老伍迪若懂中文，一定也極喜歡張愛玲〈傾城之戀〉以及其他！），
一戲連一戲，老伍迪多年來力竭聲嘶地說服我們，
別傻別天真了，生命純屬偶然與混亂，誰都沒把握結局勝負。生命航班永遠在亂流中前進。

有沒有光明的出路？

有的。老伍迪有答案了。

※一個關鍵

老伍迪終究是老伍迪，七十多年如一日，
關心自己關心的，感慨自己感慨的，吾道一以貫之，是謂風格。或如導演尚雷洛所曾自表，
「一個導演一輩子其實只拍了一部電影，其他作品都只是這齣戲的註腳而已」。

那麼老伍迪的那部電影是什麼？

是他所有電影所集中關注的關鍵命題：
一個人，為什麼總是愛上或追求自己不愛的，而拒絕或追求自己所不喜的？

答案恐怕是：人類無知，而且貪婪，更重要的是，汲汲於自毀。

不是嗎？從〈安妮荷爾〉到〈曼哈頓〉到〈情迷巴塞隆納〉以至到這部或那部電影，
老伍迪或小伍迪不都是在愛情裡兜兜轉轉，愛了又後悔，後悔了又再愛，
總在這個或那個對象之間做出錯誤而懊惱的選擇嗎？
幾乎每部電影裡都有一個伍迪艾倫，或是他的真身，或是他的代言，
在紐約街頭（後期是巴黎或羅馬或巴塞隆納的不同的歐洲城市）走來跑去，
懊悔萬分地，想追回被自己推開了的愛人。伍迪艾倫顯然深信不置地認為，
人有自毀傾向，或只因，人都討厭自己不屑自己，人都不願不懂如何給自己快樂。

年輕時的伍迪在訪談裡早已自白：「我的生平最大遺憾是，我是我，而不是其他人」。
在電影裡，他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引用弗洛伊德的猶太笑話提醒我們，
「我不屑加入一個連我這樣的人都納為會員的俱樂部。」
生命的悲劇永遠在於，當快樂來臨，你不敢要，你摧毀它，只因你其實是自虐待。

〈情迷藍茉莉〉裡的淪落貴婦自不例外。
富貴榮華原在手，她卻拒之毀之，按不住衝動，拒不了欲望，她以為被毀掉的是別人，但在同時，原來亦是自己。
老活士的自殘命題再度現身，把觀眾和主角一起推進絕望境地，奮發自強是好的，
但成敗與否不由自己控制，反而當初的一時魯莽確由自己親手造成，大錯鑄成，生命已夠不存在後悔的空間。

喔，不對，未必，仍可後悔，但後悔空間之出現與否跟錯誤相同，不由自己控制，
只在於當後悔的機會來時，你是否懂得掌握和願意掌握。茉莉小姐的妹妹遂成參照對比，
對七十七歲的老伍迪而言，生命迷茫的出路答案原來在於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滿足。
你是否願意吞下你所有的，然後，告訴自己，你很快樂。快樂源自滿足。

你是否看我寫過一百遍這八個字了？若是，多看一遍又何妨：擇其所愛，愛其所擇。

老伍迪的快樂秘方，就在這裡了。

●2013/12/08　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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